对创作而言,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实。比如艺术家与匠人的区别。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艺术家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能是少数派,而且往往是那个时代的笑柄,虽然在下一个时代里,他们或许会成为前一时代的唯一代表,但他们仍然不是为未来而创作的。对于匠人来说,他们也同样拥有未来。所以我说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jīng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们的肉体腐烂之前,是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创作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匠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每一分钟都知道自己从实际中获得了什么,他们在临死之前可以准确地计算出自己有多少成果。而艺术家只能来自于无知,又回到无知之中。
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1
东山在那个绵绵yīn雨之晨走入这条小巷时,他没有知道已经走入了那个老中医的视线。因此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也就无法看到命运所暗示的不幸。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正漫不经心地在街两旁陈列的马桶上飘过去,两旁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出现了无数微小的爆炸。尽管雨水已经穿越了衣服开始入侵他的皮肤,可四周滴滴答答的声音,始终使他恍若置身于一家钟表店的柜台前。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小巷之中。由于对待自己偷工减料,东山在这天早晨出门的那一刻,他就不对自己负责了。后来,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在一个像口腔一样敞开的窗口,东山看到了一条肥大的内裤。内裤由一根纤细的竹竿挑出,在风雨里飘扬着百年风骚。展现在东山视野中的这条内裤,有着龙飞凤舞的线条和深入浅出的红色。于是在那一刻里,东山横扫了以往依附在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汹涌激情。就这样,东山走上了命运为他指定的灾难之路。
直到很久以后,沙子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上午东山敲开他房门时的情景。东山当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窝里的沙子大吃一惊。那是因为沙子透过东山红彤彤的神采看到了一种灰暗的灾难。他隐约看到东山的形象被摧毁后的凄惨。但是沙子当初没有告诉他这些,沙子没有告诉东山可以用忘记来解释。听完了东山的叙述,一个肥大的女人形象在沙子眼前摇晃了一下。沙子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露珠。”沙子又说:“她的名字倒是小巧玲珑。”
然后沙子向东山献上了并不下流的微微一笑,但是东山不可能体会到这笑中所隐藏的嘲弄。
东山走后,沙子jīng确地想象出了东山在看到那条肥大内裤以后的情景——东山热血沸腾地扑到了窗口上,一个丑陋无比并且异常肥大的女人进入了他的眼睛,经过一段热泪盈眶的窒息,东山用那种森林大火似的激情对她说:
“我爱你!”沙子也想象出了露珠在那一刻里的神态。他知道这个肥大的女人一定是像一只跳蚤一样惊慌失措了。
呈现在老中医眼中的这条小巷永远是一条灰色的裤带形状,两旁的房屋如同衣裤的皱纹,死去一般固定在那里。东山就是在这上面出现的。那个时候,露珠以一只邮筒的姿态端坐在窗口,而她的父亲,这个脸上长满霉点的老中医却站在她的头顶。他们之间只有一板之隔。老中医此刻的动作是撩开拉拢的窗帘一角,窥视着这条小巷。这动作二十年前他就掌握了,二十年的操练已经具有了炉火纯青的结果,那就是这窗帘的一角已经微微翘起。二十年来,在他所能看到的对面的窗户和斜对面的窗户上,窗帘的图案和色彩经历了不停的更换。从那些窗口上时隐时现的脸色里,他看到了包罗万象的内容。在这条小巷里所出现的所有人的行为和声音,他都替他们保存起来了。那都是一些jiāo头接耳,头破血流之类的东西。自然也有那种亲热的表达,然而这些亲热在他看来十分虚伪。二十年来他一直沉浸在别人bào露而自己隐蔽的无比喜悦里,这种喜悦把他送入了长长的失眠。
东山最初出现在老中医视线中时,不过是一个索然无味的长方形。他在雨的空dàng里走来。然而当东山突然站住时,老中医才预感到将会发生些什么了。在此后一段日子,老中医因为未能更早地预感,他无情地谴责了自己的迟钝。那时候在东山微微仰起的脸上,他开始看到一股激情在汹涌奔泻,于是他感到自己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不久之后东山的身影一闪消失了,他知道东山已经扑到了露珠的窗口。接着他便听到一声如同早晨雄jī啼叫一般的声音。
面对东山的出现,露珠以无可非议的惊慌开始了她的浑身颤抖。这种出现显然是她无时不刻期待之中的,然而使她措手不及的是东山的形象过于完美。她便由此而颤抖起来。因为身体的颤抖,她的目光就混乱不堪,所以东山的脸也就杂乱无章地扭动起来。露珠隐约看到了东山的嘴唇如同一只起动了的马达,扭曲畸形的声音就从那里发出。她知道这声音里所包含的全部意义,尽管她一点也无法听清。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几只麻雀撞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来到时将东山的滔滔不绝彻底粉碎。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正在窃窃而笑。他的笑声令她感到如同一个肺病患者的咳嗽。她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窗口,确实如此,老中医此刻正趴在地板上,那里有一个小孔,他用一只眼睛窥视露珠已经很久了。在此后的时间里,东山像一只麻雀一样不停地来到露珠的窗口,喳喳叫个不止。然而在这坚qiáng的喳喳声里,露珠始终以忧心忡忡的眼色凄凉地望着东山。东山俊美的形象使她忧心忡忡。在东山最初出现的脸上,她以全部的智慧看到了朝三暮四。而在东山追求的间隙里,她的目光则透过窗外的绵绵yīn雨,开始看到她与东山的婚礼。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被抛弃后的情景,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情景上面。
每逢这时,她都将听到父亲那种咳嗽般的笑声。父亲的笑声表明他已经看出了露珠心中的不安。于是在第二天的夜晚来到以后,他悄然地走到了露珠的身后,递过去一小瓶液体。正在沉思默想的露珠在接过那个小瓶时,并没有忘记问一声:“这是什么?”“你的嫁妆。”
老中医回答,然后他又咳嗽般地咯咯笑了起来。在父亲尖利的笑声里,露珠显然得到了一点启示。但她此刻需要更为肯定的回答。于是她又问:
“这是什么?”“硝酸。”父亲这次回答使她领悟了这小瓶里所装的深刻含义。她将小瓶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但她没看到那倾斜的液体是什么颜色。她所看到的是东山的形象支离破碎后,在液体里一块一块地浮出,那情形惨不忍睹。然而正是这情形,使盘旋在露珠头顶的不安开始烟消云散。露珠开始意识到手中的小瓶正是自己今后幸福的保障。可是她在瓶中只看到了东山的不幸,却无法看到自己的灾难。
于是露珠对东山爱情的抵制持续了两天以后,在这一刻里夭折了。事实上露珠在最初见到东山时,她在内心已经扮演了追求的角色,所谓抵制不过是一本书的封面。
当翌日清晨东山再次以不屈的形象出现在露珠窗口时,呈现在他眼前的露珠无疑使他大吃一惊。
正如后来他对沙子所说的:
“她简直像是要从窗里扑过来似的。”
在那十分迅速的惊愕过去以后,东山马上明白他们的位置已经做了调整。眼下是他被露珠狂热的追求压倒了。他立刻知道结婚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那时候开始的这场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因为是在雨中认识,在雨停之前相爱,所以东山感到他们的爱情有点cháo湿。但是由于东山的眼睛被一层网状的雾瘴所挡住,他也就没法看到他们的爱情上已经爬满了蜒蚰。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像一堆垃圾一样聚集在东山的婚礼上。那时候森林以沉默的姿态坐在那里。不久以后他坐在拘留所冰凉的水泥地上时,也是这个姿态。他妻子就坐在他的对面,他身旁的一个男人正用目光剥去他妻子的上衣。他妻子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树影一样yīn沉。很久以后,森林再度回想起这双眼睛时,他妻子在东山婚礼最后时刻的突然爆发也就在预料之中了。森林的沉默使他得以用眼睛将东山婚礼的全部过程予以概括。在那个晚上没人能像森林一样看到所有的情景。森林以一个旁观者锐利的目光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他还完成了几个准确的预料。所以当广佛一走进门来时,森林就知道他将和东山的表妹彩蝶合作gān些什么了。那个时候他们为他提供的材料仅仅只是四目相视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森林在他们两人目光的jiāo接处看到了危险的火花。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森林是正确的。那时候东山的婚礼已经进入了高cháo。森林的眼睛注视着一伙正在窃窃私语的人的影子,这些人的影子贴在斑驳的墙上。他们的嘴像是水中的鱼嘴一样吧嗒着。墙上的影子如同一片乌云,而那一片嗡嗡声则让他感到正被一群苍蝇围困。彩蝶的低声呻吟就是穿破这片嗡嗡声来到森林耳中的,她的呻吟如同猫叫。于是头靠在桌面上浑身颤抖不已的彩蝶进入了他的眼睛。而坐在她身旁的广佛却是大汗淋漓,他的双手入侵了彩蝶。广佛像是揉制咸菜一样揉着彩蝶。一个男孩正在他们身后踮脚看着他们。森林在这个男孩脸上看到了死亡的美丽红晕。
尽管后来时过境迁,然而森林还是清晰地回想出露珠当初像涂满猪血一样红得发黑的脸色,和坐在她身旁东山躁动不安的神态。他甚至还记起曾有一串灰尘从屋顶掉落下来,灰尘掉入了东山的酒杯。他始终听到东山像一个肺气肿患者那样结结巴巴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一种qiáng烈的欲望在呼吸。因此当东山莫名其妙地猛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猛地坐下时,他感到东山已经无法忍受欲望的煎熬了。他看到东山坐下以后用肩膀急躁地撞了撞他的新娘。当新娘转过头去看他时,他向她使出了诡计多端的眼色。而她显然无法领会,因为她的头又转了回去。可是她随即就大叫一声,这一声使那些窃窃私语者惊慌失措。显然东山在她身上最肥沃处拧了一把,她于是又将眼睛jiāo给了东山,东山这一次使出来的眼色已经肆无忌惮了。森林感到东山的眼色与对面那扇门有关,那扇门半掩着,他看到一张chuáng的一只角。
沙子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进来以后并没有利用一把空着的椅子,他背靠着门站在了那里。于是森林仿佛看到在一条空dàng的街道拐弯处,在一只路灯空虚的光线里,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发现沙子的目光始终逗留在某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头上。那个时候他从沙子神秘的微笑上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的这种先兆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因此在几天以后,森林带着广佛的骨灰敲开沙子在屋门后,他向沙子揭穿了这个yīn谋。尽管沙子在那一刻里装着若无其事,但他还是一眼看出了沙子心中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