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长久而有力地握手之后,来到了屋外,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屋外。不同的是现在是早晨,而上次是夜晚,现在他们去的地方是火车站,上次则是那条小河。但是心情是一样的。同样,不幸也正在前面等待着他们其中的一人。
那个早晨他们没有遇到东山,在他们走入车站候车室时,东山刚刚通过检票的进口走向一列绿颜色的列车。如果他们早一分钟到,他们就会遇到东山。他们走入候车室后,在东山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遇到了彩蝶。他们是在那条大街的转弯处遇到彩蝶的。那个时候彩蝶的眼皮上仍然有着两块小小的纱布,她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向他们走来,然后她却如同没有看到一样与他们擦身而过。在彩蝶异样的神色里,森林似乎看到了什么,可他一时又回想不起来。所以森林开始愁眉苦脸,森林的愁眉苦脸一直继续到车站的候车室。那时候他的脸才豁然开朗,他告诉沙子他刚才在彩蝶脸上看到了什么,他说:“广佛临终时的神色。”
这时候有几个民警出现在他们面前,民警在证实了谁是沙子后,就把沙子带走了。时隔多日以后,沙子回想起在自己被带走的那一刻,森林脸上怎样流淌出得意的神采时,他才领悟到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森林出卖的。对于森林来说,沙子的倒霉使他远行的路途踏实了,他终于能够亲眼看到沙子也难逃劫数。
那天晚上东山离开以后,沙子并没有立刻睡去。那时候有一条狗从他窗下经过,狗经过时汪汪叫了两声。狗叫声和月光一起穿过窗玻璃来到了他chuáng上,那种叫声在沙子听来如同一个女人的惨叫。在此后的一片寂静里,沙子准确地预感到露珠大难临头了。那时候东山来到街上时,街上已经寂静无人,几只路灯的灯光晃晃悠悠。这种景象显然很合东山当初的心情。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在街上响着,这声响使他的愤怒得到延伸。这延伸将他带到了自己家门口。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后出现了咔嚓一声,他进屋后猛地关上门,门发出了砰的一声剧响。这两种声音显然代表了他当初的心情。尽管他还没法知道自己接下去会gān些什么,但在意识深处他仿佛觉得这两种声响来自于露珠的躯壳,于是他激动地颤栗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在漆黑中听到了露珠的鼾声,这充满情欲的声音此刻已经失去魅力。那鼾声就像一道光亮一样,指引着东山的嫉恨来到这间小屋。那时东山听到露珠翻身时chuáng嘎吱嘎吱响了一阵。chuáng的响声和刚才那两声一样硬朗,东山在听到这qiáng硬的声响时,又激动地颤栗了一下。
他在漆黑里站了片刻,然后他伸手拉开了装在门框上的电灯开关,随着啪的一声一片光亮突然展现。他看到露珠侧身睡在chuáng上,露珠的模样像是一件巨大的瓷器。灯光呈现时,卷在露珠身上的被子发出闪闪绿光。东山走了过去。那个时候露珠睡眼矇眬地醒来了,她发现东山时显示了无比的喜悦,这种喜悦她用目光来传达。可是东山所看到的却是那种只有dàng妇才具有的野shòu般目光。正是这喜悦的目光把露珠送进了灾难的手中。在那一刻里,东山开始明确了自己该gān些什么。他十分粗bào地掀开了盖在露珠身上的被子。这个动作无可非议地暗示了灾难即将来到,可是露珠的眼睛却没有看到,就像她一直没有看清东山近日来的内心一样。所以当东山掀开被子时,她把这种粗bào理解为激情正在洋溢,那种激情她曾在婚礼上尽情享受过。于是她不由重温了婚礼上的那个美妙插曲,她的脸上开始出现斑斑红点。
此刻那两张luǒ体扑克在东山脑中清晰地显示出来,它们就放在右侧的口袋里。但东山觉得没必要拿出来重复一下,因为更生动的形象就在chuáng上。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自己嘴里奔出,那是他进屋后听到的第四次qiáng硬的声音,那是一种比匕首还要锋利的声音。他要露珠去掉此刻盘踞在她身上的胸罩和短裤。露珠又一次错误地理解了东山,她以现在的错误去证实刚才的错误,所以她确信无疑地认为,东山的激情已经到了无法压制即将奔泻的时候了。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脱下了胸罩和短裤,她感到自己赤luǒ的躯体魅力无穷,她以为东山就要肆无忌惮了。可是东山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令她莫名其妙。刚才那种锋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按照声音指示来到了chuáng下,她现在站在东山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东山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门旁,东山的神态又一次使她莫名其妙。但她随即便认为自己正在被一种情欲观赏,而那种情欲从观赏到进入将会瞬间来到。这时候她听到东山要求她把双手叉在腰间的声音,于是她就将双手叉了上去。但是她感到这样的姿态似乎呆板,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微微曲起右腿。这无疑是她所犯的所有错误里最为严重的。右腿微微曲起后,刚好符合了东山口袋里黑桃Q反面所展示的姿态。不久之后她又听到东山要求她把双手放到脑后去的声音,她再次照办了。那个时候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并拢到一起。这一次的姿态符合了红桃Q反面所展示的。到这时露珠显然已经看到东山眼中可怕的目光,可是她忽视了。她不仅忽视而且还卖弄风骚地扭动了一下。于是东山那张破烂的脸像是要燃烧似的扭曲了。这时露珠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看到东山朝自己走了过来,于是那声音也就越来越清晰。当她看到东山随手拿起一只烟缸时,她终于听清了那是父亲咳嗽般的笑声,这笑声的突然来到使她大吃一惊,这时那个烟缸已经奔她前额而来了,她看到烟缸如闪电一样划出了一道白光,她还没失声惊叫,前额就已经遭到了猛烈一击。她双腿一软倒了下去,脑袋后仰靠在了chuáng沿上。
东山随手操起烟缸向露珠头顶砸去时,他没有听到烟缸打在她脑壳上的声音,那时露珠的失声惊叫掩盖了这种声音。露珠的惊叫让东山感到是一条经过附近的狗的随便叫声。随后露珠的身体像一条卷着的被子一样掉落在地。那个时候东山才发现烟缸已经破碎,碎片掉在地上时纷纷响起刚才关门时那种“砰”的声响,但是东山对这种过于轻微的声音十分不满。他现在心中的嫉恨需要更为qiáng烈的声响来平息。于是他操起近旁的一把凳子,猛地朝露珠头上砸去,凳子的两条腿断了,刚才chuáng的“嘎吱”声短暂地重现。他听到露珠窒息般地呻吟了一下,同时他看到露珠脑袋歪过去时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情形使东山对自己极为恼火。于是他又操起了另一把凳子,可是他马上觉得它太轻而扔在了一旁。接着他的眼睛在屋内寻找,不一会他看中了那个衣架,但是当他提起衣架时又觉得它太长而挥舞不开。然后他看到了放在墙角的台扇,台扇的风叶已经取掉。他走过去提起台扇时马上感到它正合适。他就用台扇的底座朝露珠的脑袋劈去,他听到了十分沉重的“咔察”一声,这正是他进屋时钥匙转动的声音,但现在的咔嚓声已经扩张了几十倍。这时露珠的脑袋像是一个被切开的西瓜一样裂开了。东山看着里面的脑浆和鲜血怎样从裂口溢出,他们混合在一起如同一股脓血。灯光从裂口照进去时,东山看到了一撮头发像是茅草一样生长在里面。
东山拂晓时走入了这条小巷,东山的出现,完成了老中医多日前的预测。那时早晨已经挂在了巷口的天上,东山从那里走了进来,走入了老中医的视线。东山是这一天第一个走入他视线的人,在此之前有一只怀孕的猫在巷口蹒跚地踱过。尽管东山的面容已被硝酸全盘否定,但是老中医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在那个绵绵yīn雨之晨第一次走来的年轻人。因此此刻看着东山走来时,他的心脏和两个肺叶喜悦地碰撞了一下。东山摇摇晃晃地走到窗下时站住了脚,然后微微仰起了脸。老中医深刻领会了这个回首往事的姿态。接着东山的身影在下面一闪后便消失。老中医听到楼下那扇门“呀”地一声,随即是门框上的灰尘掉落下去的声音,然后是几下轻重不一的脚步。从脚步的声响里,老中医jīng确地计算出东山进屋以后跨出了几步,和每一步的距离。当他离开窗口准备趴到地板上那个小孔去时,他感到东山就在下面。
东山是看着露珠体内的鲜血从头顶溢尽后才离开的,那时候他的嫉恨也流尽了。于是他感到内心空空dàngdàng。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转悠了很久后,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时拂晓已经开始,他显然看到了那一片最初出现的朝霞,朝霞使他重温了露珠的鲜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形。现在他已经站在了老中医的左眼珠下面。昏暗的四壁使他感到口gān舌燥。这时他听到了从上面像灰尘一样掉落下来的声音:
“你来了。”这声音使东山感到老中医已经等待很久了。
东山告诉他:“我把露珠杀了,她抛弃了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在屋内嗡嗡地响着。随后他听到头顶上有一张旧报纸在掉下来,他听到老中医说:“你把头仰起来。”
东山把头仰了起来,他看到楼板上布满了蜘蛛网,但他没看到那个小孔。“我看不清你的脸。”老中医说。他的声音因为隔着一层楼板而显得遥远和缥缈。随后他指示东山:“你向右走两步……伸出右手……摸到电灯开关上……打亮电灯吧。”东山打亮电灯以后,老中医又指示他:
“你可以回到刚才的地方了。”
东山便回到刚才的地方。
“把头仰起来。”东山仰起头以后,电灯的光线直奔他的眼睛而来,同时一种咳嗽般的笑声也直奔他的眼睛而来。
“露珠gān得不错。”老中医在看清了东山破烂的脸以后,显然感到心满意足,他告诉东山:“你的脸像一条布满补丁的灰短裤。”
然后东山听到老中医像是移动椅子似的脚步声,接着楼上响起了一丝金属碰撞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里还包含着滴水声。不久之后他听到楼梯上那扇门伤心地“呀”了一声,门开了。然后好像是一只玻璃瓶搁在楼梯上的迟钝响声,接着门又“呀”地一声关上了。他听到老中医在说:
“你用舌头舔嘴唇,说明你需要水。去拿吧,就在楼梯上。”
于是东山就沿着灰暗的楼梯走上去,那楼梯像是要塌了似的摇晃起来。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上,东山看到了一只形状古怪的玻璃杯。他走上去拿起了这只玻璃杯,里面水的晃动声使东山十分感动。他没有观察一下里面水的颜色,就一口喝gān了,喝gān以后他觉得那水的味道和玻璃杯的形状一样,十分古怪。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在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听到了老中医不容争辩的声音,开始习惯了刚才那种缥缈的声音的东山,对这坚定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老中医说:“你可以离开了。你走到巷口以后往右拐弯,走二十分钟后你就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这一次你应该向左走。然后你一直往前,在路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这样也就无人能够认出你。你会顺利地走进火车站,然后会同样顺利地买到一张车票。向南也好,向北也好,只要你能逃离这里一千里,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年轻人,现在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