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司机走入厨房以后也投入了那一片狂风般的笑声中,笑声持续了很久,然后才像一场雨一样小了下去。2感到应该去厨房看看司机正在gān些什么,于是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他走去时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在与他一同前往,他知道他们都想看看此刻司机的模样。他走到门前时,发现从门缝里正在流出来几条暗色的水流,他对这个发现产生了兴趣,所以他蹲下身去,那水流开始泛出一些红色来,但他觉得还是没有看清,于是就伸出手指在水流里沾了一下,再将手指伸回到眼前,这次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后感到自己不知所措,然后他转回身准备离开这里,可他发现他们正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了。此后只好又转回身去,他有点紧张地去推厨房的门,他看到自己的手伸过去时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他只将门打开一条缝,根本没有看到司机就立刻将门关上。他再次转回身去,他想朝他们笑一下,可他的脸仿佛已经僵死过去没法动。他听到有人在问他:在gān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走过去。他又听到有人在问:是不是在脱短裤?他不由点点头,于是他听到了一片像是飞机俯冲过来的笑声。他走到自己的椅子旁稍微站了一会,随后就朝楼梯走去。他听到有人在问他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几个醉汉此刻横躺在楼梯上打呼噜。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然后来到了街上。那时候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风chuī来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颗颗小石子节奏分明地掉入某一口深井,显得yīn森空dòng,同时中间还有一段“咝”的声响。他知道是司机在追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只是尽量往亮处走。他感到自己每当走到路灯下时,身后的脚步声便会立刻消失,而一来到yīn暗处时,那声音又在身后出现了,所以他一来到路灯下时便稍微站了一会,那时候他觉得身上的灯光很温暖。随即他又拚命地跑过一段yīn暗,到另一盏路灯下。他在跑动时明显地感到身后的声音也加快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
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家了,那幢房屋看去如同一个很大的yīn影,屋顶在目光里流淌着yīn森可怖的光线。他走到近前,一扇门和几扇窗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时身后的声音蓦然消失。他不由微微舒了口气,可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闪闪烁烁的水,那条通往屋门的路消失了,被一片水代替。他知道司机就在这一片闪烁的水里。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饶了我吧。那声音在空气里颤抖不已。他那么跪了很久,可眼前的一片闪烁并没有消失。于是他再次说:饶了我吧。随即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我不是有意要害你。但是那一片闪烁仍然存在。他便向这一片闪烁拚命地磕头,他对司机说:你在yīn间有什么事,尽管托梦给我,我会尽力的。他磕了一阵头再抬起眼睛时,看到了那条通往屋门的小路。
在司机死后一个星期,接生婆在一个没有风但是月光灿烂的夜晚,睡在自己那张宽大的红木chuáng上时,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儿子心事重重地站在她的chuáng前,她看到儿子右侧颈部有一道长长的创口,血在创口里流动却并不溢出。儿子告诉她他想娶媳妇了。她问他看准了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有。她说是不是要我替你看一个。他点点头说正是这样。接生婆是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叫门的声音的,她醒了过来。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屋外的月光通过窗玻璃倾泻进来,她看到窗户上的月光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她觉得那叫门的声音有些古怪,那声音似乎十分遥远,可那个人却分明站在窗前。她从chuáng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后走过去打开房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站在她面前,她感到这人的脸很模糊,似乎有点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问他:你是谁?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我的邻居要生了,你快去吧。
她家的男人呢?接生婆问。一个女人要生孩子了,却是一个邻居来报信,她感到有些奇怪。
她家没有男人。那人说。
接生婆再次感到眼前这个人的说话声很遥远。但她没怎么在意,她答应一声后回到房内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就跟着他走了。在路上时接生婆又一次感到很奇怪,她感到走在身旁这人的脚步声与众不同,那声音很飘忽。她不由朝他的脚看了一眼,可她没有看到。他好像没有腿,他的身体仿佛是凌空在走着。但是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眼花了。
不久之后,很多幢低矮的房屋在眼前出现了,房屋中间种满了松柏。接生婆走到近前时不知为何跌了一跤,但是她没感到自己爬起来,跌下去时仿佛又在走了。她跟着这人在房屋与松柏之间绕来绕去地走了一阵后,来到一幢房门敞开的屋子前,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没有颜色的chuáng上。她走进去后发现这个女人全身赤luǒ,女人的皮肤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她感到这个女人与站在身旁的男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她的脸也很模糊,而且同样也很难看到她的双腿。但是接生婆的手伸过去时仿佛摸到了她的腿。接生婆开始工作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困难的一次接生。但是那个女人竟然一声不吭,她十分平静地躺在那里。接生婆的手在触摸到女人皮肤时,没有通常那种感觉,而似乎是触摸到了水。那女人在接生婆手上的感觉恍若是一团水。接生婆感到自己的汗水从全身各处溢出时冰冷无比。很久之后,婴儿才被接生出来。奇怪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让接生婆看到一滴血的出现。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啼哭,它像母亲一样平静。婴儿的皮肤也与它母亲一样,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而且接生婆捧在手里时,也仿佛是捧着一团水。她拿着剪刀去剪脐带,似乎什么也没剪到,但她看到脐带被剪断了。这时那个男人端上来一碗面条,上面浮着两个jī蛋。接生婆确实饿了,她就将面条吃了下去,她感到面条鲜美无比。然后那个男人将她送出屋门,说声要回去照顾就转身进屋了。于是接生婆按照刚才走过的路,又绕来绕去地走了出去。她觉得出去的路比进来时长了很多。在这条路上,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的儿子。她看到他那细长的身体像一株树一样站在两幢房屋中间,他好像是在东张西望,接生婆走上去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他回答说他还是才来这里的。她感到他的声音也有些遥远。她问他在找什么?他说在找他住的那间屋子。然后他像是找到了似的往右边走去了。接生婆也就继续往前走,走到刚才跌跤的地方时,她又跌了一跤,但她同样没感到自己爬起来,她只感到自己在往前走。
接生婆回到家中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所以一躺在chuáng上,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一般昏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她听到院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就从chuáng上爬起来,当她向门口走去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7那时候坐在自己家门口的一把竹椅里,他的妻子站在一旁。7的妻子正和4的父亲在说着关于4夜晚梦呓的事。7似乎是在听着他们说话,他那张灰暗的脸毫无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儿子,他儿子正兴冲冲地在院内走来走去,那大脑袋摇摇晃晃显得有些沉重。接生婆站在了门口。此刻4推开院门进来了,4的出现,使她父亲和7的妻子的对话戛然而止。4走进来时脸色十分yīn沉,但他身上的红色书包却格外鲜艳。4低着头从父亲身旁走过,走入了敞开的屋门。3的孙儿这时也从屋内出来了,他似乎是听到了4进来时的声响,他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望着4走入的屋门,接生婆问7是不是感到好一点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显得很迟纯。7听到了她的问话,就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没有回答她,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妻子说还是老样子。接生婆便建议7去看看算命先生。她说没准在命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7的妻子早就有此打算,听了接生婆的话后,她不由朝丈夫看了看。7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他的脑袋耷拉着像是快要断了。倒是4的父亲点了点头,他说是应该去看看算命先生。他想起了自己每夜梦语不止的女儿。接生婆点了点头。她听到了有人在问她昨夜谁在叫唤,她才发现3也站在院子里来了。3的脸上近来出现了像蜡一样的huáng色。她在询问接生婆之后,立刻从嘴里发出了一阵令人恶心的空呕声,随后她眼泪汪汪地直起腰来。
接生婆告诉3:是城西一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
哪户人家?3问。接生婆微微一怔。她没法做出准确的回答,她只能将昨夜所遇的一男一女,以及那幢房屋告诉3。
3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她想了好一阵才说城西好像没有那么一户人家。她问接生婆:在城西什么地方?
接生婆努力回想起来,依稀记得是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dòng以后,才看到那无数低矮的房屋。
3十分惊愕,她告诉接生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房屋,而是一片空地。3的话使接生婆猛然惊醒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去过的是什么地方。她发现7的妻子正吃惊地望着她。7却依旧垂着脑袋,4的父亲刚才进屋去了。7的妻子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接生婆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已经不合适,她想走回屋内,可是昨夜所遇使她无法能在屋中安静下来。因此她站了一会以后就朝院门外走去了。接生婆走在街上时,昨夜那个男人与她一起行走的情景复又出现。那模糊的脸和没有双腿的脚步声。于是接生婆已经预料到她一旦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dòng以后,她将会看到什么。此后的事实果然证实了接生婆的预料。当她走到昨夜看到无数房屋的地方时,她看到了一片坟墓,坟墓中间种满了松柏。接生婆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了几声像是青蛙叫唤的声响。她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就像昨夜绕来绕去一样,走入坟墓之中。有些坟墓已经杂草丛生,而另一些却十分整齐。后来她在一座新坟前站住了脚,她觉得昨夜就是在这里走入那座房屋的。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座坟墓上没有一颗杂草,土是新加的。坟墓旁有一堆乱麻和几个麻团。坟顶上插着一块木牌,她俯下身去看到了一个她听说过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接生婆想起了在一个月以前,这个带着身孕的女人死了。
接生婆在走出坟场时,回想出了昨夜与算命先生儿子相遇的情景,她感到心里有一种想见到他的迫切愿望,所以她就向算命先生的家走去。在离算命先生的家越来越近时,昨夜的情景也就越来越生动了。她看到了瞎子。那时候近旁中学的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响亮的声音,瞎子正十分仔细地将这一片声音分成几百块,试图从中找出属于4的那一块声音。瞎子脸上的神色让接生婆体会到了某种不安,这不安在她站到算命先生家门口时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