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白雪刚才走进商店是为了躲开他。尽管发现白雪和他们是一伙这会让他绝望。可他不能这样断定。
他看到汉生这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将门关上。他心想:已经晚了。
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了天黑下来时的情景。晚饭以后他没去洗碗,而是走到阳台上。令人奇怪的是父亲没有责备他。他听到母亲向厨房走去,然后碗碟碰撞起来。那个时候晚霞如鲜血般四溅开来,太阳像气球一样慢慢降落下来,落到了对面那幢楼房的后面。这时他听到父亲向自己走来,接着感到父亲的手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了。
“出去散散步吧。”父亲温和地说。
他心里冷冷一笑。父亲的温和很虚伪。他摇摇头。这时他感到母亲也走了过来。他们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父亲又问:“去走走吧?”他还是摇摇头。接着父母jiāo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他俩离开了阳台。不一会他听到了关门声。他知道他们已经出去了。
于是他暂时将目光降落下来,不久就看到他们的背影,正慢慢地走着。随即他看到对门邻居三口人也出现了,他们也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里,他看到楼里很多人家出现了,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都走得很慢,装着是散步。
他听到一个人用很响的声音说:“chūn天来了,应该散散步。”他想这人是说给他听的。这人的话与刚才父亲的邀请一样虚伪。显而易见,他们都出发了,他们都装着散步,然后走到某一个地方,与很多另外的他们集会。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要讨论些什么,无可非议他们的讨论将与他有关。
楼里还有一些人没去,有几个站在阳台上。他想这是他们布置的,留下几个人监视他。
他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天空似乎苍白了起来。刚才通红的晚霞已经烟消云散,那深蓝也已远去。天空开始苍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发现太阳落山后天空会变得苍白。可苍白是短暂的,而且苍白的背后依旧站着蓝色,隐约可见。然后那蓝色渐渐黑下去,同时从那一层苍白里慢慢渗出。天就是这样黑下来的。天空全黑后他仍在阳台上站着,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只有四个窗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俯身去看自己这幢楼,亮了五个窗口。然后他才走进房间,拉亮电灯。
当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时,又突然想到也许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监视他。因此当他走到楼下时便装着一瘸一瘸地走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出是他。因为他出来时没熄灭电灯,他们会以为他仍在家中。
走脱了那两幢楼房的视线后,他才恢复走姿。他弯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底有一个自来水水塔。水塔已经矗起,只是还没安装设备。胡同里没有路灯,但此刻月亮高悬在上,他在月光中走得很轻。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样晶亮。后面没有脚步。
胡同不长,那水塔不一会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yīn森森地在月光里静默。而走出胡同后所看到的全貌则使他不寒而栗。那水塔像是一个巨大的yīn影,而且虚无缥缈。四周空空dàngdàng,只是水塔下一幢简易房屋亮着灯。他悄悄绕了过去,然后走到水塔下,找到那狭窄的铁梯后他就拾级而上。于是他感到风越来越猛烈。当他来到水塔最高层时,衣服已经鼓满了风,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拚命地飘。现在他可以仔细观察这个小镇了。整个小镇在月光下显得yīn郁可怖,如昏迷一般。
这是一个yīn谋。他想。
张亮他们像cháo水一样涌进来,那时他还躲在chuáng上。他看到了亚洲他们还有一个女的。这女子他不认识。他吃惊地望着他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他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进了一把椅子,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是在笑。“她是谁?”他又问。于是他们笑得越加厉害,张亮还用脚蹬起了地板。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这时突然收住了笑,这么qiáng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惊讶。
“我是白雪。”她说。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连白雪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仔细一看觉得她是有点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衣服,只是颜色不再鲜红,而成了暗红。
“起chuáng吧。”白雪说。于是他的被子被张亮掀开,他们四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来扔向白雪。他失声叫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椅子里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却坐在了chuáng沿上。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去要gān些什么,所以他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张亮把衣服扔进了他怀里,显然是让他穿上。于是他就将衣服穿上。穿上后他又在椅子里坐下,继续等待。
白雪这时说:“走吧。”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白雪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往外走了。于是张亮他们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推着他也往外走。“我还没有刷牙。”他说。
不知为何张亮他们又像刚才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这样被他们绑架到楼下,楼下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们是为了看他才站了这么久。
他看到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他走过去以后感到他们全跟在身后。这时他想逃跑,但他的双臂被张亮他们紧紧攥住,他没法脱身。
然后他被带到大街上,他发现大街上竟是空dàngdàng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带到街中央站住。这时白雪又出现了,刚才她消失了一阵子。白雪仿佛怜悯似地看了看他,随即默默无语地走开。不知是张亮,还是朱樵与汉生,或者是亚洲,对他说:“你看前面是谁?”他定睛一看,前面不远处站着他父亲,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辆卡车急速向他撞来。奇怪的是这时他竟听到了敲门声。
后来他沿着那铁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后重又步入那没有路灯的胡同。但此刻胡同两旁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灯光铺在地上一段一段。许多窗口都开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很清晰。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胡同两旁大都是平房,他犹豫地走着。每经过一个敞开的窗口他就会犹豫一下。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的话题就是他。他知道他们的集会已经散了,父母已经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贴到窗旁去。他的迟疑是因为经过的窗口都有人影,里面的人离窗口太近。
……他终于走近了一个合适的窗口。这个窗口没有人影,但说话声却格外清楚。于是他就贴着墙走过去。那声音渐渐能够分辨出一些词句来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行动?可是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是谁!”那人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随后拚命地奔跑起来。于是那人大叫大喊了,他背后有很多追来的脚步声,同时很多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这样假设着走出了胡同,他觉得自己的假设十分真实,如果他真的贴到某一个窗口去的话。
3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矇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chuáng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chuáng上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chuáng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已经酝酿已久。父亲突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jīng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chuáng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这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cháo水一样涌进来。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chuáng上坐了一会,听到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时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与一拥而进与昨晚睡梦相符。然而白雪没有出现,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看到白雪。“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我还没刷牙。”说完他立刻惊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睡梦中那句话。
“走吧。”张亮说着打开了房门,而朱樵与汉生则在两旁架住了他的胳膊。(与睡梦中一模一样)。
“我们要带你去一个叫你大吃一惊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张亮这样说。但是楼下没有很多人围观,只有三四个人在走动。
朱樵和汉生一直架着他走,张亮和亚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汉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用劲了。
这时张亮突然叫了起来:“从前有座山。”然后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庙。”接着是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亚洲是片刻后才接上的:“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随后张亮对他说:“轮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着张亮。“你就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于是他们发疯般地笑了起来。张亮立刻又接上:“从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庙。”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
(亚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