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茅屋门前,伫立片刻,里面没有点滴动静。他回首望了望无边的荒凉,便举起手指叩响了屋门。
屋门立即发出一声如人惊讶的叫唤,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子站在门内。如此突然的出现,使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女子仿佛早已守候在门后。
然而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来意,也不等他说话,便问他是否想在此借宿。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女子步入屋内,在烛光闪烁的案前落坐。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细细端详眼前这位女子,依稀觉得这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现在脸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虚幻。
然后他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消失的过程。然而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女子在里屋上chuáng时的响声,仿佛树枝在风中摇动一样的响声。
女子在里屋问他:
“你将去何处?”
那声音虽只是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遥远。声音唤起了母亲自焚时茅屋燃烧的情景,以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凉风。那一日清晨的风,似乎正chuī着此刻这间深夜的茅屋。
他告诉她: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于是女子轻轻坐起,对阮海阔说:
“若你找到青云道长,替我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他现在何处?你就说是胭脂女求教于他。”
阮海阔答应了一声,女子复又躺下。良久,她又询问了一声:
“记住了?”
“记住了。”阮海阔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阔一直端坐到烛光熄灭。不久之后黎明便铺展而来。阮海阔悄然出门,此刻屋外晨光飘洒,他看到茅屋四周尽是些奇花异草,在清晨cháo湿的风里散发着阵阵异香。
阮海阔踏上了昨日离开的大道,回顾昨夜过来的路,仍是无比荒凉。而另一端不远处却出现了一条翠绿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着丝丝霞光。阮海阔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后,当阮海阔重新回想那一夜与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经恍若隔世。阮海阔虽是武林英雄后代,然而十五年以来从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听闻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天下第二毒王,满身涂满了剧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开来,一丈之内的人便中毒身亡。故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里屋与阮海阔说话。
三
阮海阔离开胭脂女以后,继续漫游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庄之中。如一张漂浮在水上的树叶,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阮海阔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
黑针大侠在武林里的名声,飘扬在胭脂女附近,已在江湖上威武了十来年。他是使暗器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在黑夜里,每发必中。暗器便是他一头黑发,黑发一旦脱离头颅就坚硬如一根黑针。在黑夜里she出时没有丝毫光亮。黑针大侠闯dàng江湖多年,因此头上的黑发开始显出了荒凉的景致。
阮海阔无尽的行走,在他离开胭脂女多月以后,出现在了某一个喧闹的集镇的街市上。
那已是傍晚时刻,一直指引着他向前的大道,在集镇的近旁伸向了另一个方向。如果不是傍晚的来临,阮海阔便会继续遵照大道的指引,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然而傍晚改变了他的意愿,使他走入了集镇。他知道自己翌日清晨以后,会重新踏上这条大道。
阮海阔行走在街上,由于长久的疲倦,使他觉得自己如一件衣服一样飘在喧闹的人声中。因此当他走入一家客店之后不久,便在附近楼台上几位歌jì轻声细语般的歌声里沉沉睡去了。
在黎明来到之前,阮海阔像是窗户被风chuī开一样苏醒过来。那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流淌在他的chuáng上,户外寂静无声。阮海阔睁眼躺了良久,后来听到了几声马嘶。马嘶声使他眼前呈现出了夜晚离开的那条大道。大道延伸时茫然若失的情景,使他坐了起来,又使他离开了客店。
事实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阮海阔,离开集镇以后并没有踏上昨日的大道,而是被一条河流旁的小路招引了过去。他沿着那条波光闪闪的河流走入了黎明,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而在此之前,他似乎以为自己一直走在昨日继续下去的大道上。
那时候一座村庄在前面的黎明里安详地期待着他。阮海阔朝村庄走去。村口有一口被青苔包围的井和一棵榆树,还有一个人坐在榆树下。
坐在树下那人在阮海阔走近以后,似看非看地注视着他。
阮海阔一直走到井旁,井水宁静地制造出了另一张阮海阔的脸。阮海阔提起井边的木桶,向自己的脸扔了下去。他听到了井水如惊弓之鸟般四溅的声响。他将木桶提上来时,他的脸在木桶里接近了他。阮海阔喝下几口如清晨般凉慡的井水,随后听到树下那人说话的声音:
“你出来很久了吧?”
阮海阔转身望去,那人正无声地望着他。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是从那里飘出。阮海阔将目光移开,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去何处?”
阮海阔继续将目光飘到那人身上,他看到清晨的红日使眼前这棵树和这个人散发出闪闪红光。声音唤起了他对青云道长和白雨潇虚无飘渺的寻找。阮海阔告诉他: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这时那人站立起来,他向阮海阔走来时,显示了他高大的身材。但是阮海阔却注意到了他头颅上荒凉的黑发。他走到阮海阔身前,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声音说:
“你找到青云道长,就说我黑针大侠向他打听一个名叫李东的人,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阮海阔微微点了点头,说:
“知道了。”
阮海阔走下井台,走上了刚才的小路。小路在cháo湿的清晨里十分犹豫地向前伸长,阮海阔走在上面,耳边重新响起多月前胭脂女的话语。胭脂女的话语与刚才黑针大侠所说的,像是两片碰在一起的树叶一样,在他前行的路上响着同样的声音。
四
阮海阔在时隔半年以后,在一条飘着枯树叶子的江旁与白雨潇相遇。
那时候阮海阔漫无目标的行走刚刚脱离大道,来到江边。
渡船已在江心摇摇晃晃地漂浮,江面上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一位身穿白袍,手持一柄长剑的老人正穿过无数枯树向他走来。老人的脚步看去十分有力,可走来时却没有点滴声响,仿佛双脚并未着地。老人的白发白须迎风微微飘起,飘到了阮海阔身旁。
渡船已经靠上了对岸,有三个行人走了上去。然后渡船开始往这边漂浮而来。
白雨潇站在阮海阔身后,看到了插在他背后的梅花剑。黝黑的剑柄和作为背景波动的江水同时进入白雨潇的视野,勾起无数往事,而正在接近的渡船,开始隐约呈现出阮进武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的英姿。
渡船靠岸以后,阮海阔先一步跨入船内,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可当白雨潇跨上去后,船便如岸上的磐石一样平稳了。
船开始向江心渡去。
虽然江水急涌而来,拍得船舷水珠四溅,可坐在船内的阮海阔却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岸上一样。故而刚才伫立岸边看渡船摇晃而去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觉得十分虚幻。阮海阔看着江岸慢慢退去,却没有发现白雨潇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白雨潇十分轻易地从阮海阔身上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阮进武。但是阮海阔毕竟不是阮进武。阮海阔脸上丝毫没有阮进武的威武自信,他虚弱不堪又茫然若失地望着江水滚滚流去。
渡船来到江心时,白雨潇询问阮海阔:
“你背后的可是梅花剑?”
阮海阔回过头来望着白雨潇,他答:
“是梅花剑。”
白雨潇又问:“是你父亲留下的?”
阮海阔想起了母亲将梅花剑递过来时的情景,这情景在此刻江面的水气里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
白雨潇望了望急流而去的江水,再问:
“你在找什么人吧?”
阮海阔告诉他:
“找青云道长。”
阮海阔的回答显然偏离了母亲死前所说的话,他没有说到白雨潇,事实上他在半年前离开黑针大侠以后,因为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言里没有白雨潇,白雨潇的名字便开始在他的漫游里渐渐消散。
白雨潇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阮海阔身上移开,望着正在来到的江岸。待船靠岸后,他与阮海阔一起上了岸,又一起走上了一条大道。然后白雨潇径自走去了。而阮海阔则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
曾经携手共游江湖的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五年前已经反目为敌,这在武林里早已是众所周知。
五
与白雨潇在那条江边偶然相遇之事,在阮海阔此后半年的空空dàngdàng的漫游途中,总是时隐时现。然而阮海阔无法想到这位举止非凡的老人便是白雨潇。只是难以忘记他身穿白袍潇潇而去的情景。那时候阮海阔已经与他背道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人白色的身影走向青蓝色的天空,那时田野一望无际,巨大而又空虚的天空使老人走去的身影显得十分渺小。
多月之后,因为过度的劳累与总是折磨着他的饥饿,使他病倒在长江北岸的一座群山环抱的集镇里。那时他已经来到一条蜿蜒伸展的河流旁,一座木桥卧在河流之上。他尽管虚弱不堪,可还是踏上了木桥,但是在木桥中央他突然跪倒了,很久之后都无法爬起来,只能看着河水长长流去。直到huáng昏来临,他才站立起来,huáng昏使他重新走入集镇。
他在客店的竹chuáng上躺下以后,屋外就雨声四起。他躺了三天,雨也持续了三天。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他感到水声流得十分遥远,仿佛水声是他的脚步一样正在远去。于是他时时感到自己并未卧chuáng不起,而是继续着由来已久的漫游。
雨在第四日清晨蓦然终止,缠绕着他的疾病也在这日清晨消散。阮海阔便继续上路。但是连续三日的大雨已经冲走了那座木桥,阮海阔无法按照病倒前的设想走到河流的对岸。
他在木桥消失的地方站立良久,看着路在那滔滔的河流对岸如何伸入了群山。他无法走过去,于是便沿着河流走去。他觉得自己会遇上一座木桥的。
然而阮海阔行走了半日,虽然遇到几条延伸过来的路,可都在河边突然断去,然后又在河对岸伸展出来。他觉得自己永远难以踏上对岸的路。这个时候,一座残缺不全的庙宇开始出现。庙宇四周树木参天,阮海阔穿过杂草和乱石,走入了庙宇。
阮海阔置身于千疮百孔的庙宇之中,看到阳光从四周与顶端的裂口倾泻进来,形成无数杂乱无章的光柱。他那么站了一会以后,听到一个如钟声一样的声音:
“阮进武是你什么人?”
声音在庙宇里发出了嗡嗡的回音。阮海阔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被光柱破坏,无法看到光柱之外。
“是我父亲。”阮海阔回答。
声音变成了河水流动似的笑声,然后又问:
“你身后的可是梅花剑?”
“是梅花剑。”
声音说:“二十年前阮进武手持梅花剑来到华山脚下……”声音突然终止,良久才继续下去,“你离家已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