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 孙福说, 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 还有,还没有吐gān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gān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 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 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 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他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那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 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 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 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 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 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 咋 地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 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持断他的一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喊叫: 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对他说: 走!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孩说: 你喊叫,你就叫 我是小偷 。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说: 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 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 我是小偷。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 我是小偷 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 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 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 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 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gān裂了,他的嗓音也沙哑了。到了huáng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似的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喊叫着: 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 他是在喊 我是小偷 。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 扑通 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jiāo加,jīng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男孩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又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然后他走上了那条道路,向西而去。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huáng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
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huáng昏,然后消失在huáng昏里。
这天晚上,孙福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小店打了一斤huáng酒,又给自己弄了两样小菜,然后在八仙桌前坐下来。这时,huáng昏的光芒从窗外照了进来,使屋内似乎暖和起来了。孙福就坐在窗前的huáng昏里,慢慢地喝着huáng酒。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一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经常坐在屋内的椅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门外为煤球炉生火,他们的儿子则是寸步不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外面失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几个男孩跑到了这里,喊叫着孙福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儿子沉人到了不远处池塘的水中了。他就在那个夏天的中午里狂奔起来,他的妻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于是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剃头匠挑着铺子来到了他们的门外,他的妻子就走了出去,坐在了剃头匠带来的椅子里,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让剃头匠为她洗发、剪发,又让剃头匠为她掏去耳屎,还让剃头匠给她按摩了肩膀和手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舒展,如同正在消失之中。因此她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在天黑以后,离开了孙福,追随剃头匠而去了。
就这样,孙福独自一人,过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泛huáng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妻子、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戴着一顶比脑袋大了很多的棉帽子。
妻子在左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生机勃勃。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làng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huáng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huáng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可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 你走过去看吧。 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手里放一块大石子。
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huáng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向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