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gān事马上说,当然不会让她跟臭流氓坐一辆车;他还要在三连待一两天,了解了解情况呢。
指导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一包东西,先用报纸裹了千层万层,再装进塑料袋的。他把塑料袋捧给李欣,说那是炊事班的土特产:泡仙人掌心子。炊事员们观察到小李医生特别爱吃这道菜,原来是只在早餐上这道菜,后来三餐都为小李医生上这道菜。李欣接过礼物,白腊一样的脸软和了一刹那,马上又凝固了,她说难为炊事班了,观察真够细心的。温qiáng在一边站着,觉得自己笑得比指导员还忍气吞声,李欣的言下之意梗在他感觉中。他们都是基层指挥员,不擅长猜言下之意,但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太难听了,就是在骂人:洗澡有人看,吃饭也有人看,这不是落到色láng群里了?!
李欣把那个被报纸和塑料袋的襁褓包成了宝贝儿的一罐泡仙人掌心jiāo给了司机,叫他别弄翻了,泡菜卤味道大,一撒出来他们等于乘坐在泡菜坛里回团部。
指导员还在装迟钝,说肯定翻不了,撒不出来,报纸外面包了至少十个塑料袋。温qiáng却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说人家李医生到这里是没东西吃才吃那玩艺儿的。有东西吃谁吃它呀?就别让她带了。路上那么颠,屁股都颠得碎,何况坛子?泡菜汤又酸又臭,还不把李医生泡成泡菜?他嘻嘻哈哈,但李欣却全听明白了,眼睛看着他,委屈和伤心都在目光里。她当然是受害者、牺牲者,难道这位连长还不认账?
医疗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个小卫生员。她说她好想跟车和李欣一块走哟。温qiáng叫小姑娘别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他温qiáng就是开铲车也得把他们送出去。
李欣上了吉普之后,拉开车窗,叫了一声温qiáng。她说一旦他到铁道兵部机关办什么事,或者去北京玩,千万去找她。她不久会调到兵部的门诊所去。
温qiáng谢了她,说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个毛病让小李医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着歹意和取乐:你拿这么个遥不可及的邀请赏我?我不领情。
他看出李欣的无趣。那是她自讨的。她关上车窗,目光却还留在车窗外,留在温qiáng脸上。温qiáng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天鹅般的年轻女医生对他这蛤蟆连长始终是暗暗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会对两人的人生造成一丁点改变。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来了。
吉普车在红色尘烟里停了停,又向前行驶,乘驾着红土的làng涛,起起伏伏远去,半个天都红了。
温qiáng和指导员相互对视一眼,一块转身向枪响的方位跑去。这正是下午风最大的时候,天上的鹞鹰们都给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温qiáng和指导员对视的一瞬,两个人的潜语是一点不差的:妈的这个连还能出什么毬事呢?!他们一块去寻找枪声的源头时,从来没有如此相依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刹那间消失。
董向前倒在红色地面上,给了帐篷口一个背影。现场是一把倒了的折叠椅,几乎跟那上面刚才坐着的人倒的姿态一模一样:侧身曲背,一滩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围艰涩漫延:红泥土夯得够紧实,居然一时没有完全吮吸那年轻粘稠的血。
帐篷外响着“踏踏踏”的脚步声,象是一个军团的人都来了。温qiáng叫指导员马上拦住人们。指导员很听话地就去照办了。温qiáng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已超过他走到离倒卧的人体很近的地方。保卫gān事刚要向人体佝下身,温qiáng说还看他妈什么呀?那还能有气儿?!
保卫gān事回头白了他一眼。保卫gān事已经发现董向前从哪里得到的枪。他从司务长办公室的一箱备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枪和子弹。保卫gān事向温qiáng白眼是有资格的;你一个连长,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枪。
温qiáng这才想起来:董向前一直是在装睡觉,他被审问得腻烦了,或是想躲在佯睡里避开回答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三个字的回答,“不是我。”他还躲在佯睡里偷听温连长和司务长的谈话,谈有关他的丑陋,还谈了有关他名誉扫地的下半生:连穿军装的民夫都没得gān了,即将作为不名誉复员军人回村,背着铺盖卷和攒下的几套新军装、五号军用鞋和一个大黑锅回到山窝里的茅屋前。母亲看到儿子除了相貌丑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丑陋;这儿子会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温qiáng后悔,他从来没有问过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样怎样,是否有兄弟姐妹。后来司务长告诉他,小董没有亲父亲,作为拖油瓶随母亲从云南改嫁到四川。后来四川兵们还告诉他,小董听说了铁道兵整个兵种集体转业的传言,高兴地呲着大牙直乐,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复员回原籍,复原成一个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别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回他不忍了。谁都没想到他那么有种。温qiáng在多日后一直想着小董自杀的现场。温qiáng从当兵到当官,亲自送走的牺牲者不下十个,铁道兵死人不新鲜,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撒出自己的血给你们看。有没有gān丑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许多年之后,温qiáng在补玉山居小住,老板娘小曾问他怎样和李欣认识的,他差一点就把实话告诉她了。
机房的女孩们一打听,知道他是管俱乐部的,玩和上班区别不大。
他叫起来:“你个小丫头,拐着弯骂我!”
小丫头咯咯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嗓音笑声都讨他喜欢。所以下午四点,他提前让自己下了班,到总机房外面的球场上又是投球,又是阻截,风沙都挡不住他的威猛。
五点左右,几个复了员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口。她们大多数穿着暗淡的旧军装,不军不民,看起来一般齐的没有曲线没有魅力。只有两个穿便装的。一个穿红黑格子呢外套,另一个穿白色厚毛衣。他向她们叫道:“来玩呀!我当免费教练!”
他希望穿白色厚毛衣的就是在电话上讨了他欢心的女孩。这女孩是她的群体里最打眼的一个。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女孩开口了。她一开口他就认出了她。这是个北方农村女孩,当兵三四年,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细看确实讨人喜欢。她剪了齐颈短发,眉毛上漆黑的刘海,旧军装gāngān净净,谈不上漂亮,但那个岁数的女孩没有不美的。
“你个儿高,不打球是làng费!”他拍着球说。
“你个儿高,快上去吧!”其他女孩起哄,把那女孩往门廊外面推。
“讨厌!”高个儿女孩真的又怕又急,而不是扭妮作态。
“小方说‘讨厌’!温gān事听到没有?”一个河北口音浓厚的女孩叫道。
温qiáng想,她到底是“小方”还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游戏似的。小方和他正式jiāo谈,是在电话上;他心血来cháo地给小方打了个电话。她当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觉,被他的电话叫起来,跑到走廊上接的电话。温qiáng问她是河北哪里的人。唐山附近。哟,没有口音嘛。当兵那阵儿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乐,再说,电话兵得练普通话呀。
小方反过来问温qiáng,为什么不留在下面基层,其实机关挺没意思的,难道他不觉得?那基层又有什么意思?大家处得近呗,和首长都能天天见面,吃得也比机关好——基层都自己生产。温qiáng觉得她真的单纯极了,单纯却还装得挺老道,挺有见解。第二次电话,小方就问他难道还没成家,都多大了。他说基层千好万好,就是没女兵,没有象她小方这样的女兵。第三次电话,他说他要送她两张电影票,她可以请她最好的朋友一块看。第四次电话是小方主动给他打的,说她买了两张话剧票,文工团演的话剧,问他有没有空。到了晚上,他老远就看见小方站在俱乐部礼堂门口,穿了一件长风衣,大红色,侉气十足。他差点想转身逃掉,但小方从台阶上跑下来,火炬似的一身红。从她脸上都能看出她飞快的心跳。
“俺俩坐一块儿!”小方心跳得喘气都浅了。
她的快乐让他心里怜爱。他接过她给他的戏票,跟在她后面入场。她的大红风衣新崭崭,布料被折叠压挤出道道硬伤,还浮着一层腊光。她似乎给自己刚上了一层红漆。
进到场内,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号,是双号,便叫住她:说他俩的座位该在右边。小方说不对吧,该在左边呀。他把她的票根拿过来,一看,两个号码是紧挨的“47号”、“48号”,但两个座位一个在礼堂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小方楞住了。他说售票员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来,说是她自己要求买47号和48号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温qiáng和小方的关系密切起来,小方一提这件事就要笑死。他们用了三个月才开始蹓马路。七月的一个傍晚,小方和温qiáng在蹓马路时闲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说门诊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吃西餐呢。温qiáng装腔作势问是哪个小李大夫。就是某副总长没过门的儿媳妇李欣啊。温qiáng又问小方是怎么知道人家早饭吃西餐的。她们全体电话小姐都知道!因为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乐意知道她的事。总机合法监听只有三秒钟,三秒钟听一个句子都听不完整。小方笑起来,说她们监听小李大夫电话,那“三秒钟”可以很长很长。还听到什么了?多了!说来听听。
从小方嘴里听到的李欣几乎是个外国人,接电话的时候,“喂”完了就说“你好!”不管对方是谁。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个跟李欣熟得起腻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电话,每次还是“你好!”那个男人是个记者,要不就是报纸的编辑,姓霍,就是这位霍记者早晨用电话把小李大夫叫起chuáng,说:“小兔子,大灰láng走了,该起chuáng了。”把很长很长的三秒钟连接起来,小方她们拼凑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图景,她有个在国外当武官的未婚夫,时不时也会从国外打电话回来。未婚夫的任期一满,就回来和李欣结婚,然后就把她作为中国的国色天香带出国去。在小李大夫变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愿意住到某总长的城堡里去,就在门诊所宿舍占了一间房,装了一台电话。给李欣接电话的女孩们都常常为李欣陪不是,说:“她还在线路上,真对不起,您等一会再打吧。”小李大夫的电话线路常常让武官和记者窄路相逢,一个总是把另一个堵在外面,堵得另一个心焦上火。记者先生人短话长,总机姑娘们见到过李欣和一个矮个男人并肩出门。但他一个人能把一群人堵在线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亲都堵急了。副总长夫人打电话总是那一件事,就是问未来儿媳周末“回不回家”,回的话就让小车绕一绕,接大孙子、二孙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总是“谢谢阿姨”,告诉未来婆婆她乘地铁非常方便,用不着车子来捎她。编辑先生的话可真长,好象听不出李欣一边接他电话一边在织毛线、看电视、烫脚,或者吃饭、记笔记,给未婚夫写情书。记者先生在早晨总是先问:“吃早饭了吗?”李欣“嗯”一声,懒洋洋,娇滴滴,都在那声“嗯”里面了。“吃的什么呀?”李欣懒得回答,又“嗯?”一声。霍先生便问:“又是土司抹huáng油?……我给你买的老莫的水果蛋糕爱吃吗?”“爱吃啊。”“那我一会再去给你买。”“不用了,太多奶油,该胖了。”“把土司烤一烤,夹一片起司、一片汉姆,可以当三明治吃啊,不然抹点沙拉酱,代替起司……这样又营养又好吃,又顶饿。”“就是在吃三明治啊。”于是总机姑娘们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当早餐。霍先生三十来岁,团头圆脸,鼻梁象个木偶,眼睛又圆又亮,一天到晚脸蛋赤红,心里总揣着高兴事似的。对于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记者却清清楚楚知道他正与之“慢性决斗”的是谁。所以他会替李欣掩护,比如提醒她,在去未来公婆家之前,千万别忘了把手表调换过来。电话小姐们猜测出来的局势是这样: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块“làng琴”坤表,18Khuáng金表面,武官先生从国外带回一支女式“欧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错戴了手表去探访未来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坏脾气来:霍先生堵着线路,连一个求她治病的电话都被堵在了外面。那个病人是个十七岁的女孩,从四川乡下到北京西郊一个沙发工厂做工,怀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铁上碰到她的,当时她用了土药坠胎,在地铁上突然出血,李欣让一个男人用自行车把她驮到门诊所妇产科。后来的三天,李欣让那个小同乡和她住在一起,脱离了危险才让她走的。十七岁的小同乡打电话找李欣,正碰上霍记者嘘寒问暖,一直挤不进线路,等了半小时,在高烧中站在酷热的公用电话亭里等了半小时。为了十七岁的小老乡在高烧酷暑里等待的半小时,李欣跟霍记者提高了嗓门:“什么都不想吃!天热得烦死人了!”监听的总机姑娘对同伴们说,小李大夫特别会借题发挥,骂天烦死人,其实骂的是人。骂的是人短话长的霍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