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听说,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礼拜要七八千块。他一辈子也没见过七八千块钱。他旁边的文婷大概也没见过。
“七八千块!城里哪儿来这么多有钱人?!”补玉的丈夫谢成梁愤愤然地笑着。
谢成梁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登记。这对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们。他把脸上的疑问转给文婷,文婷对他耳朵咬了一句,说人们曾经怀疑那男的是施nüè狂,现在看来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张想起来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枫。
谢成梁把身份证一一归还客人们,嘴还不停,但也不指望谁搭他的茬:“一夜两千块,不就睡一觉吗?地暖?!哪儿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两千?我们一间单间才两百!……”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声问他听见没有;补玉山居的单间涨价了,涨到两百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往门外拉。外面是硬梆梆的冬天,风都是砍过来的。
“把钱给我,”文婷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钞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缩在袄袖里只露出指头尖的手飞快地点数一遍钱。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嘴唇上出现些细小动作。他看着她的脸和嘴唇上的细小动作,那么好看。
“你忘了把回去的车票钱算进去。”文婷看着他,嫌他出了小紕漏那样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过你要仔细看,才能品味。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车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车票……咱今天只能住大统铺。”文婷说。
“为……什么?”他攒钱攒假期,都为了他和她能住一个屋,躺一张chuáng,说一枕头话,睡一个一分钟也不闭眼的觉。
“因为……”文婷赶紧闭上嘴,因为刚才登记的那对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里拿着带房号的钥匙。等他们走近两个院子之间的门,文婷才又说:“喏,你看,这是餐费,这是车票钱,这一点——咱总得有点花销吧?得留三十块吧?……二十块!可还是不够哇。你没听见,单间客房涨价了!”
他傻着眼,请教文婷:“他们怎么这么坑人?!我们大老远赶来的……”他把钞票又点数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曲,因为她也好委曲。她的委屈就是一个悲剧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从后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谢成梁,给他们一个打折扣的单间。或者让他们赊账,以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好信誉,难道赊一晚上账,谢成梁会不答应?不答应就去找曾补玉商量。补玉是生意人,心热手辣,薄情达理。
“咱们住不起单间,住大统铺也可以啊。”文婷说。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曲坏了,出现个什么举动,让别人归结为“有病”。不进那福利院的人随便怎样撒泼撒野,都被认为是正常情绪。
这时候曾补玉匆匆走过来,进了接待室,说了句什么话又出来,眼都忙直了。老张从文婷的按奈下窜出去。
“单间怎么涨价了?!”他问道。
补玉转过身,围裙雪白,油乎乎的两手支在空中。
“没事,补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说。
“咱这儿的旅店都涨价了,咱不能不涨。柴米油盐长得多块呀?”补玉笑嘻嘻地说。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严厉起来。他从来没见过文婷严厉的样儿。他赶紧收回讨公道讨到底的姿势。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软下去,变得消极被动。他把自己jiāo给文婷,爱把他往哪儿领都行。
“快做你的饭去吧。”文婷对补玉笑着说。
补玉一走,文婷把他领到廊檐下。雪被扫除了,没扫净的地方留着笤帚梢的划痕。文婷赤luǒ的脚背从晶莹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颇大一块,淡紫色,血管深紫,让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树根。这么好的脚给冻得没了脚样儿。
“咱不跟人添乱,啊?”文婷说。
“我烦死他们了!大统铺的人都特别讨厌。跟福利院的病房里一样。我住哪儿,哪儿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便改用气声继续大发牢骚:“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块?就咱俩?”
“等咱的钱够了,再住单间。以后再住……”
文婷突然不说话了。
“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了?”
“听你的,下回再住单间,行了吧。我不添乱了,啊?”
文婷还是不领他的情,不给他一个笑容。
“我把那个大石头刻出来,肯定能卖几千块。我自个儿到琉璃厂卖去,不让人层层盘剥。”他觉得这是说话间就能实现的事。“多刻几个大作品,咱们就上这儿来盖个小房子。无商不jian,连曾补玉都这么jian!咱们自个儿盖了房,愿意住多少天单间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领情了,使劲拉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她脸上现在的表情算作什么。她可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作自卑。还应该有个词儿,叫做……自惭形秽。所以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见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团香雾地走来,走过去。女人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门。没人应她,她再敲。她不懂这个山居的规矩,接待室的门是不必敲的,只需吆喝一声:“掌柜的在吧?”或者:“谢成梁,我又来啦!”连文婷和老张都学着吆喝:“补玉忙着呢?”
谢成梁从里头“咣当”一下拉开门,“谁在敲门儿?!”
“你好。”
“……你是李……李欣?”
“啊,补玉不在?”
“她做饭呢。”谢成梁对李欣这样的贵气女子拿不准态度似的。“您进来等?我这就去叫她!您老没来了啊……”
老张见文婷眼不眨地看着叫李欣的女子。半夜开放一朵昙花,她一定就这样盯着看,生怕一错眼花就没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审美价值呢。但老张觉得那女人哪里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么多衣装容妆,她敢不好看吗?
叫李欣的女人说:“别去叫补玉了,就告诉她,我专门来拜访过她。等空了我再来。嗯……对了,温qiáng,他最近来过没有?”
“去年还来过。带着一家子,还有一条大狗,开着大吉普!”谢成梁说。“我问他,温宝马怎么又变成温吉普了?他说他最讨厌宝马车,宝马是专为你李欣买的!进来吧,外头多冷!看看咱这儿,重新装修了!”
李欣只好进了接待室。
“你觉着她特好看?”他问文婷。
“我觉着她肯定特幸福。”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装在自己大衣兜里。
文婷又小姑娘起来,嘟哝一句:“说我gān嘛呀?”她脸从huáng白到粉红,太阳xué上一块浅咖啡色的斑象不当心把酱油吃那儿去了。
等李欣走出来,走远了,文婷的眼睛还跟着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看柿子树上和石榴树上结着一样的冰挂,又看看枯成一张网的葡萄藤上打捞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着她走。
“嘿,嘿,往这儿看。看她看傻了?”他问文婷。
“肯定是个特有福的女人。”
女人走过来,跟他俩点点头。烂鱼网般的枯gān葡萄枝和藤蔓下面,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爱坐的。
文婷在半夜把老张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烧太热了,她觉得浑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劝他,一个人回疗养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无”老人,别再惦记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无”老人的资格。
老张兴冲冲地从男子大统铺出来,说他就等着文婷敲窗呢。
文婷想,让他先兴冲冲一会儿,五分钟之后再跟他说实话。
他却一直兴冲冲的,话也是东扯西拉,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西洋有名浮雕。再说下去,火炕给予身体的热度就冷却了。但她一再推迟跟他实话实说的时间。他渐渐冷起来,上牙磕下牙,却仍不耽误东扯西拉。他说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挣几千块,这会他知道钱是好东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来住单间。
她想,没下次了。她的晚辈家长们再不会允许她有下次。她也不愿再让他们对她心灰意冷。她从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给人省事。从此,她要做个乖老人,乖病人。从此,她要按照儿子,女儿、儿媳的安排,一个个去见魏师傅、X光技师之类的老光棍儿。
她转向他,以冰凉的手摸摸他冰凉的脸。她要讲的怎样都不能启口。那就让他永远把她当一个失约的伴儿吧。
滑雪时尚起来是在三年前。去年开了滑雪营,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揽车进山里去滑雪。还在镇上建了直升飞机场,两架直升机随时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机在不执行任务时,可以载客游览,机票相当昂贵。
滑雪的人一多,补玉下的兔夹子就常常空着。兔子们都学jīng了,快变种成狐狸了。
补玉越来越没出息。对自养的jī和兔,她的手越来越捏不动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厨房的水池边刷牙洗脸,谢成梁和他妹子绑了四只兔子,把八只耳朵吊起,准备下了刀直接剥皮。她端着漱口缸就跑,带哭腔地叫唤:“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们再行凶吗?!”惹得几个进山画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乐,说老板娘立地成佛了。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夹子有没有收获。竟然一个兔子一只野jī都不犯傻。它们一定闻出了空气中充满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远的山里跑了。这种时候她只好打发女儿去肉铺买些冻兔子来充野兔。谢成梁老是笑话她心疼家养的兔子不心疼钱,肉铺的冻兔肉一年涨了三回价。
补玉进了厨房的门,撩下羽绒服的帽子,一面跺着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补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谁也不饶谁,给补玉做的棉鞋绝对好面子好里子好棉花,轮胎底子经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见了夏之林和季枫从棋牌室出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季枫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qiáng迫去做什么而死不愿意的姿态。
她想,尽管她跟两人打过不少次麻将,但她跟他们一点儿都近乎不了。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视太高的,jīng神病患者,逃犯。这一对男女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枫被说服了,虽然两个肩还拧巴着,脚已经顺从地走回了棋牌室。他们在这里要长住一阵,却又不属于这些时尚游客。冬天来此地的时尚游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儿。
周在鹏过去很喜欢参加补玉的“身份猜谜”游戏。猜对了他兴奋不已,猜错了他更加兴趣盎然,可老周现在成红人了,顾不上陪补玉玩这游戏了。他连见补玉都顾不上。那时法式“琉璃庄园”刚落成,被冯焕卖给一个酒店经营公司,刚刚开张不久,补玉见到变成个驮背小老头儿的周在鹏。他偷偷摸摸住进了琉璃庄园,让补玉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后来一天,他给补玉打了个电话,象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直陪理道歉,反而把补玉给逗乐了。他说他现在红得发了紫,紫得发了臭,所以电视剧摄制组给他在琉璃庄园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写电视剧本。他告诉补玉,现在只要补玉看到哪个特臭、特受欢迎的电视剧,八成是他写的。补玉说不会的。会的会的,曾经对文字文学的崇高追求已经放弃了!不会的,因为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好的臭的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