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温qiáng脸上能看到补玉山居的好作用。就连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气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补玉看见的只是温qiáng的侧影;黑暗的一个侧影,但补玉能看见他在那一个个老掉牙或没老掉牙的歌里享受着什么。他成了个做白日梦的孩子。他在梦中漫游过去,他跟这个来历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见面,他在舞台下,她在舞台上;她倾倒一城人,他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痴憨蛤蟆。也许不在舞台上?她那么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台谁听得见?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观众吸gān了。
温qiáng果然证实了她的判断:他和李欣的确不是在剧场里认识的,不过李欣当时绝对是小小一股甘泉,从几千男人的性gān旱大漠中冒出来。补玉问温qiáng,那时他在哪里,他说在一个长满仙人掌、土地赤红的地方筑铁路。补玉又问: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说补玉那点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俩的岁数吗?
补玉和温qiáng是在冯焕修的那条伯油路上说话。温qiáng照样是五、六点晨跑,这天是在柏油路上来回跑。补玉猜想他不愿绕着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补玉一听他“踏踏踏”的脚步声跑出巷子,就推着一车垃圾去倒,拐回来时正好能碰见他。他跑到补玉前面,改成原地跑,俩人就这么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轻矫健的脚步在河两边的山壁上碰出的回声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在补玉山居住过的客人里,要数温qiáng坦率。有时补玉觉得他找自己jiāo底不完全是信赖她;这和信赖没有关系。他是把这小山村看成了个底,对它呕吐什么都算落到了底,这个底翻不起来。
“还续一晚上吗?”补玉问道。
“得等她起来问问。”温qiáng原地跑着回答。
补玉看着他。这个给谁都当家的人现在甜甜蜜蜜弃权了。她嘴上却不停地说话:“续不续你都甭预付房钱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时候结账。”
补玉说完就从他身边错过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头,见他已经跑到小桥边了。过了桥就是冯焕那个度假庄园的工地,总是开开工又停停工。
比补玉设想的竟容易许多——二十万块钱她三天就借到了。谢成梁去跟他那位肉jī大亨的战友张了口,大亨借了他五万,说是看在两人当武警时一块偷过连部录相带的情份上。就是谢成梁赖账,他也只当几万只肉jī瘟了。其他的钱她是跟村里邻居,娘家亲戚一万五千地凑的。有了钱,补玉找到了那块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从张家口嫁过来的,村里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来五、六年还被当成陌生人。补玉在村里是大名人,一进了门那女人便大声臭骂拴在院里咬个不停的狗,同时大声地叫自己四岁的女儿拿条帚簸箕来,把门口的jī屎扫了。
补玉心里有点不安;这个叫小崔的女人在村里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来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补玉刚张口问到那块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气昂,叫补玉趁早别动这份心思,动也白动,因为那个瘫子亿万富翁派人来了几回都没搞定她。补玉问小崔,冯老板出多少钱租赁那块地,小崔说他一上来就拿她当张家口蘑菇懵,想出两万就把地赁到手。小崔给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说问他要五万试试。冯老板很痛快就接受了五万的价钱。但小崔把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说那不能让他痛快,得让他出个不舒服的肉疼的价。于是就梗在了十万上。冯老板最后屈服了,肉疼地说十万就十万。小崔想等丈夫一认可这个价钱,她就跟冯老板签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机停机了,两个月没一点消息。急得冯老板自己主动又加了五万。小崔对补玉说:“恐怕我跟他要二十万他都会考虑。”
“那你gān嘛不跟他要?要啊!”补玉说,手还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话。他手机准是让贼偷了。南方人个个是贼!丢了手机,一时没钱买,他这就联络不上呗!”
“他在哪里打工?”
“深圳。他舅介绍他去gān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圆圆的娃娃脸一阵满足,做了殷实人家媳妇的满足。
“哎哟,我正要去深圳看个亲戚。病了,让我照顾两天。有什么东西给你闺女他爸带没有?”
“有有有!把合同带给他看看,他同意,就让他先签个名。”小崔跑进黑dòngdòng的屋里,拿着几张纸跑回来。
补玉接过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着“焕然房地产开发公司”。她告别小崔出来,走得步步游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资越来越大,搞不定把现在的补玉山居都砸进去了。补玉羡慕年轻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让她满足成那样。满足、安份,该有多好。她曾补玉怎么就不满足不安份呢?可是人家冯哥瘫了都那么不安份,那么不耽误他志向远大,瘫在那里都一片片地起高楼,守着自己的地盘,还惦记着人家的地盘,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赢不算,还得确保对手的棋一步步走臭走输——这是多么高大魁梧的志向?全都是原于不满足不安份。她得跟冯哥拜师;以她的力量她确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赢,但她能防止对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冯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补玉山居就没饭吃了。所以说到底她曾补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饭吃好,吃长远。风险当然有,她不相信冯焕那么一个瘫子从发家到现在面临的风险会少。人家瘫子坐着轮椅都从一个个大风险里闯过来了。就是把补玉山居砸进风险里,她无非回到二十五岁,一无所有,只有两只爬起山来胜过猴子的腿脚,两只采摘香椿、山里红、huáng花菜不输与猴子的手。她能再来个开始。她不到四十,再开始还开始得起。她曾补玉要跟冯哥学的多了,瘫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人心气高多了。
补玉去深圳是头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几餐饭照样安排得很丰盛,菜和鱼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又把谢成梁的妹妹从她婆婆那儿借来一天,替她主厨。她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让女儿给周在鹏发电子邮件,告诉他她成功了。老周马上就能读明白她的“成功”。
谢成梁问补玉,下一步gān什么。补玉回答他,什么也不gān,等着从冯焕那里镂钱。她早早就把跟冯大老板对擂的笑容摆在脸上了,心里一遍遍过台词,不断修改编辑她将要跟冯焕说的话。这样她就进入了一个和亿万富翁对打的壮烈角色,没人的时候就非常入戏地在心里排演。
住了五天的温qiáng先发现了补玉的怪异:一根胡萝卜她能切五分钟。
“曾补玉在家吗?”他说着把五根手指放在补玉眼前晃晃。
“啊?”补玉的脸往后猛一让。
“你是曾补玉吗?”温qiáng看着她。
补玉的神志刚刚出差回来,恍然地笑笑。
“你怎么把手指头切成片啦?”温qiáng接着逗。
补玉马上低头看案板上一堆胡萝卜片。
温qiáng哈哈大笑。那种丘八式大笑。笑完他说他今天结账,叫补玉别让脑子出差少算了房钱。补玉说她现在亏得起,就是他一分房钱不jiāo她也请得起客。他还是笑意不散地打量她,似乎想弄明白她是否在消失的那一天一夜劫财去了。然后他拿出一根项链,坠子是一颗白珠子,说是李欣让他送补玉的。他叫补玉别紧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日本的设计和做工,比较细气。补玉问她自己有什么功德受如此的礼禄。温qiáng告诉她,李欣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在这里住的五天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五天。然后温qiáng又很局外地小声说:“有点夸张?是不是?从国外回来的人特会讨人欢心。”
“她从哪国回来?”
“哪国都去过。”
“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吃过洋饭的!”
“也受过洋罪。”温qiáng还是半真半假的一张笑脸。
“我看也是。”她也斜眼睛。“要不然她可是个大美人儿。”
所有的嬉戏都停止了。温qiáng满脸不解,甚至还有愠怒:“她看着不老吧?”
“不老。看着也就五十出头一点儿。”补玉也装得一本正经,似乎还很照顾他心情。她想激一激他,说不定他会在反驳中说漏嘴,漏出那个满脸沧桑、神态幼稚的女人的来历。
“五十岁还出头?她看上去有那么老?”温qiáng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我看她还是个小丫头。”
“受了洋罪,脸上都写着呢。你们男人哪懂女人受罪是怎么受的!”补玉暗示温qiáng,她和李欣没见面前就是天生密盟;天下女人一出娘胎就成了同盟,就比她们和男人知心得多,看一眼知己知彼,一句话两句话就知根底。“你们男人懂什么呀?”她在进一步激他。
“我怎么不知道她受罪是怎么受的?不然她能从国外回来吗?我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温qiáng说。
补玉心想,这小子咬钩了。
“她告诉你的,恐怕只是一点儿。女人受了罪就受了,说都懒得说。特别是碰上过去的相好儿。”补玉说。她心跳得厉害,脸还是漫不经心的脸,手还是驾轻就熟切胡萝卜的手。她对李欣有什么兴趣?没什么兴趣;她就是对温qiáng有兴趣。
她发现温qiáng不吭气了。眼睛抬上去,看见他的脸。他是那种侥幸自己没吐真言的笑脸。
“好哇,你套我话。”他说着往厨房外面走。“你放心,啊?”他在早晨的阳光里半脸yīn半脸阳地笑。
“我有什么不放心?”她也笑了。
“你不用使套子,我也会告诉你实话。”
她和他都知道他们的jiāo情就止于此,他没义务对她彻底老实诚恳,就象所有住店客人一样。他们来这里图的就是跟他们真实的人格和身份拉开一下距离。无论补玉怎样探索他们留在补玉山居之外的那一大截生命和生活,无论她怎样合盘抬出地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展露给他们,都是徒劳。他们不把真实的人格、身份完全展示给她,也许是为她好。
中午李欣才起chuáng。她专门来和补玉告别,还拥抱了她一下。李欣的身体是幽香的,头发在阳光中gān净得一丝丝闪亮。
补玉硬夺过她拉着的小旅行箱,让她空着两手走在她和温qiáng中间。李欣一点也不躲太阳,这是她和北京女客人们最不同的一点。李欣表面上是个一看就看透的女人。补玉也是个一看就让人看透的女人,可让人看透的是个真补玉。遗憾就在于此,一看就看透的李欣也许不是个真李欣。温qiáng哇啦哇啦地叫着“小曾,别送啦!还来呢!……”
补玉一直送他们上车,送他们倒车,送车子顺着巷子出去,拐弯。送到“宝马”卷起的尘土散尽,补玉还站在那里,感觉到李欣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擦伤般的香气。这对男女是在一九八四年认识的?不,算起来应该是一九八三……
曾补玉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段有关温qiáng和李欣的故事也开始在一个夏天,也是八月。二十二年前的太阳比现在要gān净,要清亮,却没有二十二年后的太阳伤人。走在赤红土地上,两脚生红烟的年轻军官当然不会知道,太阳在二十多年后会变,变得不gān不净,热也热得粘乎稠浊。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时候对变了的太阳有个解释:地球暖化。暖化的地球让城市人不老老实实做城市人了,开始往山里往水边跑。他也会在二十二年后跑到一个山村,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躲那“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