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rǔ的母láng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母性,一点也不亚于姆姆。雪上丢着一只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识真伪的本能。姆姆在隐蔽处看着,心想,这样拙劣的诱饵绝不会成功。母láng围着死兔绕了个圈,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动心。它惦记着xué里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时间和jīng力去远处猎食。于是它迟迟疑疑走近死兔,与此同时它已发觉自己上了当。
因为死兔身边连一个足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母láng正欲跳开,一声金属之声,夹子的弹簧猛地收拢了。母láng的后腿被钳住。姆姆称心如意地在这张凶残的脸上看到绝望。它太清楚这绝望是什么滋味了。母láng遍地打滚,做着徒劳的挣扎。姆姆想,当时自己也有着与它同样的疯狂劲头,那种疯狂与绝望虽然体现在不共戴天的两个仇敌身上,却是来自一种共性的慈爱。母láng渐渐不动了,后腿已变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赏着母láng的每一个举止。
母láng耷拉下眼帘,脸与形体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险些不相信这是一头行凶作恶的láng。母láng在反省与怀恨。人利用láng的饥饿,到处布下诱饵,一些饿昏了头的láng就这样被他们生擒。láng惹了人什么了?他们竟断掉它们条条生路。偶尔一只孤láng被人发现,尽管它没欠人一点血债,也要被成群结队的人围剿。那些人在包围一只孤láng时多么欢快呀,大声喊着,狞笑、跳跃。他们明明可以一枪结果它,却不,要一点一点bī近它、吓唬它,甚至给它一点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滚尿流,在极度的恐惧与无望的逃奔中完全丧失神志,他们才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毫无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气,其实一只饿得皮包骨的瘦láng绝不需花费那么大力气。任何一只láng,不管它再清白无辜,它都必须承担人们祖祖辈辈积攒的仇恨。
姆姆把母láng留在那里沉思默想,它以罕见的跑速,来到lángxué。
它要用一式一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仇敌。
当它叼着一只小láng出现在母láng面前时,母láng立刻认出了这条老母狗。母láng弓起背,浑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体积扩张一倍。它知道自己遭报应的时候到了。一个圆满的恶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绝。它的孩子是无辜的,它们尚未染上噬血的恶习,它们还没来得及作恶。而姆姆不理会母láng的申诉,将小láng高高举起,摔在地上。它要当着它母亲的面,像玩把戏那样把它玩死。
母láng哀嚎着,把长长的脸拱进雪里。小láng听出了母láng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抛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顾盼。它尚未睁眼,还未看一眼这世界。这世界已跟它结下仇。这种世仇代代相传,已无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结打在何处,是谁先惹了谁。报复使仇恨扎下根来,在暗中根连根,形成网,寻不见哪是头哪是尾。这没完没了、往来复去的仇杀使世界危机四伏,充满凶险。无论是人是言是shòu,都一环扣一环地提防着,时刻准备被仇杀,又时刻准备复仇。小láng终于得以脱身,它爬到母亲怀里,撒着娇、撒着欢,在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惊。凶残的动物也如此依恋母亲。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见一滴银白的rǔ汁从母lángrǔ头上渗出。
母láng也看着姆姆。这下我们的债都了结了。
姆姆与母láng对视很久很久。在种族仇恨的深渊之间它们的目光搭了座桥,这极不牢固的桥上过往着它们短暂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头走了。把母láng留给傍晚归猎的人们去收拾。
烧掉成堆的láng尸和死乌鸦。雪又落下来,是chūn雪了。雪覆盖后溶化,将一切功绩罪责统统抹平。还是个平和单调的草原啊,有着宽阔的黎明和bī窄的huáng昏。
羊群会从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为的是喂人,也喂láng。láng绕了个圈子,实际上吃的是自己。láng被焚烧沤烂,这一带开出第一批花。放蜂人准备采头一茬蜜,他们也像牧人一样倾轧草地。
不知哪里发出一个男婴惊天动地的啼哭。
那时还不是chūn天,还下着大雪。姆姆还怀着身孕,坐在门口见一个陌生男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点儿对姆姆打了个手势。她正巧出门刨雪,见他便问:“一清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shòu医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见他,立刻在他脸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迹。这种痕迹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现在只是渐渐扩大、显著,形成了他们固定的面部特征。他眼神错乱,对她说:“她要死了。”
“就用这种恶毒的诅咒来骗我回去吗?”小点儿龇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红,“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让她们打死你这流氓。”
他用同样的语气重复:“她要死了。”声音平板,连应有的音调都失去了。
小点儿渐渐从一只小láng还原成人,“你说什么,姑父?”
“她要死了。”shòu医像生来只会说这一句话。直到她和他双双骑马奔到病人chuáng前,他还怕她不懂似的,指着快咽气的女人说:“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复这句话、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如愿以偿又罪有应得。他对此时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惧;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终不渝爱他的好妻子这回真要离他而去了,把他撇给这个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间歇中,总向他投来一切都明了一切都谅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着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怀里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证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俩懂了她游丝样的声音在空dàng的屋里缭绕:你们的丑事可怎么结呢?你们这样胡闹可怎么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个女娃,终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没有你,他品行上是没有疵点的。好啦,不说啦。我晓得你们也苦也难。你们冒死偷欢,那滋味好得了吗?……
shòu医这时用极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点儿。我会好生待她,她也会好生待我。”
这男人公然bī她表态。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对他们的关系认可。他只需这个女人来裁判他们的关系,只要她首肯,他们无法无天的关系便合法了。而她半阖上眼,再次昏迷过去。
“姑父,快送姑去医院,你去场部要辆吉普车来。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误了,要马上送医院急救!你怎么还不去?!”
俩人争执着,然后动手拉扯起来。shòu医向门口迈几步,又退回来。小点儿去抓那个单线电话,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虚设。俩人终于不再忙乱,很默契地守着心里不可告人的夙愿。他们并肩而立,等天一点点黑下去。
到天黑时,女人忽然有了几声qiáng劲的呼吸。他们俩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从一次镇痛剂的昏睡中觉醒,如平常每日重复多次的觉醒。她活转来了。shòu医感到小点儿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紧紧将它握住。在这种时候,他们只有结盟,láng狈为jian,才能抵抗这个突然复活的女人。
过一会儿,她呼吸减弱下去,看来她一点一点对他俩撒开了手。他俩谁也不提议开灯,就像谁也不提议抢救她。这个唯一的见证人死了,唯一的罪责消除了。在这时再开灯,他们好堂而皇之地为她收尸。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死者。他俩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对看起来。小点儿猛地跳开:“你害死了她!你见死不救!”
shòu医用同样无辜的表情说:“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本来她还有救的,起码能多活几天!是你装聋作哑等她死!”小点儿以性命作武器,朝shòu医冲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来,拼掉算了。他们打,扭绞,她咬他。他与她都以泪洗面。他们以大量的泪水浇灌在他们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脱的目光看着他们打作一团。好吧,你们自相残杀吧。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该受多重的惩罚。你们彼此严惩,这再合适不过了。谁也代替不了你们自己,来当你们的打手。
“自杀吧!”shòu医从小点儿咬紧的齿缝里拔出变形变色的手指。
她点点头。自杀是一切英勇的废物们最拿手的一着;他们被动了一辈子,只争取到唯一一次主动权,那就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处理掉。就像这个善良软弱的女人。“难道到了yīn间,咱们三个自杀的人还要纠缠在一块,过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慡的日子?难道你到了冥界还要一个独霸两个女人?难道这三个人肉麻的乱七八糟的辈分、天伦、感情关系还要一直拖到那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不死?你想跟我活着?”
“不,我活我的。你随便怎样都行,你愿陪姑就去吧。你一头撞进骨灰盒也行,我认为那样也不错。”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说,我不管。你随便就是了。”
“就像这样挖个坑,把我的骨灰也埋进去?你的主意真不错。这下再也没人知道这段罪孽了。你也像这样在土上踩一踩,踩实了,把脚印用手抹掉。一点痕迹都不留。你不用往雪里点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装得多像,多像个真的悲悼者!多像个守丧的晚辈!你这小骗子!”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连我身上一共几个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担心,这些花会活。chūn天你等着瞧吧!”
参加送葬的十几个老垦荒队员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头。
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这个奇形怪状的房间,从墙至屋顶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内脏拥挤在空间内,没有一丝缝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败的脏器早已为这屋里的人司空见惯,而此刻、今夜,它们突然这样新鲜bī真。整个屋子都在蠕动,所有脏器都各gān各的。
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才发现死去的人多么好、多么静。一切矛盾都和谐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开动,不再生出要求、欲望、花招、心计,以至于不再吵闹自己,烦扰别人。她把总闸关了,所有的嘈杂归于宁静,然后她弃舍这一整套停工的设施。她离开了。他们亲眼见她悄悄走出窗口,从此去云游自由的原野。自杀吧,活着的人在这一刻开了窍,在死者飘然离去的眼神中,他们体会到她的幸福。
她还没咽气时,她用最后的气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肤鲜嫩洁白,酷似婴儿;而常luǒ的上半张脸又黑又皱。一副面容如此割据,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来越柔顺。没有开灯,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实而bī近。他俩眼看着死亡怎样一点一点将那难看的肉体吞掉,将那美好的灵魂驱走。他们想,这就对了,丑与美合而为一的生命是个矛盾,正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要对她的死负责。
牧马班的姑娘们见办完姑母丧事的小点儿回来了。远远看去,她银灰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亮,她镀了层铅。她面颊留下两条境蜒的曲线,那是泪水冲出的沟渠。大家小声地问长问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