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一条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试法,世界还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个月的叔叔刚回来便马上盯住姆姆身后的两只畜生。他一眼看透了它们,这是两头láng。“千真万确,是láng!我跟láng做了半世冤家,连死对头也不认得吗?你们好哇,姆勒子们,居然跟láng过到一块去了。”叔叔往腰里摸,在摸出枪的同时子弹已上膛。
“它们是姆姆养的,姆姆咋会养láng!”她们集体求情。“再说,再说它们如果是láng,肯定会吃我们的娃儿。”叔叔枪口垂下来:“娃儿?!”他看着她们:“谁家娃儿?!”他一步迈进帐篷的同时,看见暗影中有个赤luǒ的棕黑婴儿,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着他。
他感觉他离开了十个月,一切都变得太厉害。张红李红赵红走了,换了张平李平王平。然而,个个女子都变得他不敢辨认,她们上马下马那样随便,甚至带几分油滑;她们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态,而一律跨着懒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该节约步子,两步并一步或三步并两步;她们的目光随便投向哪儿都能一眼看穿;她们有时倒骑马,有时偏坐在马背上跷着二郎腿打盹。无论再近的距离,她们相互间讲话也粗气大嗓;她们喜欢敞开棉袄纽扣,喜欢把棉帽压到眉毛而让后脑勺露出,完全学着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们使起柯丹那条会自行扭动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样击得准;她们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转、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气;她们讲起某公马被骟,某母马发情,某马驹是谁跟谁jiāo配的杂种时毫不脸红避讳;她们还学会了喝酒,偶尔也抢柯丹的烟袋抽几口。有了这全套功夫,她们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脚。行了,从此不用对她们太费心,她们已成了真格的牧马人。变得太多了,甚至变出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烦意乱地跨出帐篷。
在帐篷外转了半圈,忽见一个陌生人扒在帐篷上,既像窥视又像窃听。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后。这人在此处扒一会儿,又扒到彼处,几乎围着帐篷扒了个遍。叔叔无声无息地走近一些,发现陌生人正在修补帐篷。过一会儿,又见他走到那几匹骑马跟前,解下匹马。这人走路腿很不灵便,上马不靠镫子,而是撑着一根木杖往上一跃。
叔叔骑上另一匹马,跟踪上去。一直跟了几十里,前面出现一群马,陌生人才发现身后的跟踪者。
叔叔严阵以待地bī视他。陌生人转过脸,瘦脸红得发黑,皱巴巴的。白牙齿闪了闪,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叫道:“指导员!”他纳闷极了,这陌生人怎么会如此亲切地叫他。
他踌躇片刻,跑上去,低声而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陌生人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说:“你怎么啦,指导员?”他摘下破旧的军帽,露出婆娑的乌发。原来是个女人。她温和地笑笑:“听说你刚从自治州学习回来,马上就到牧点来视察呀?”
他用更低的声音再次问:“你是谁?!”
她立刻抿上嘴,奇怪地瞪着他。过会儿她说:“你真能开玩笑啊,指导员同志!”她打一下马,向前跑去。
叔叔气得狂喊:“你到底是谁?!”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他突然认出这个陌生的瘦高个女子原来是沈红霞。后来他听别人说,自从丢了红马,沈红霞的嗓子完全变了。因为在红马丢失后的那些天里,她一天到晚骑着马四处跑,整整喊了一个月。最后,一听她那嘶哑的“哦嗬”声,所有人都会不知不觉落泪。于是这个步履蹒跚、不断长高、声音低哑的沈红霞就变得陌生了。在叔叔看来,唯一不变的就是小点儿。
她站在那里,似笑似嗔,仿佛在原地等了他十个月,连站的地方都一点没变。
阔别草地十个月的叔叔回来了。草地还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足迹,没有影子。
却有人在这里等他。
雪彻底溶化了。草地上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满纵横jiāo错的临时溪流。他看见她站在老地方,十个月过去,失算的是他。本以为十个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儿。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头一次尝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潜心地在观察马饮水的神姿。马饮水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浑身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变得柔软。假如你心里有伤感心里有鬼,它咂咂的轻饮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污迹;假如说草原不能说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饮的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确了。它是草原最传神的说明。换言之,若从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块儿,你不会承认这一小块儿便是草原。但当你看到这匹饮水的马,即使去掉与它相关的背景,你会承认,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质完全能通过这个非草原的活物来体现。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身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水。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粉红或洁白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色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shòu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插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枪连发般的话打得浑身窟窿。她先发制人的泼劲是他所料不及的。“没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讲话。”可她的话虽激烈,却并非发难。一种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这冲天的怒气,灼人的泼辣中。她的qiáng硬态度包藏着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只小动物的反扑是极动人的。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白纸,高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乱世接着小乱世,像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到处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学生。”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来你还没走哇。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腰,样子专注。“前几天我在这里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没有。”然后她一撩斗篷似的军雨衣,跨上马,往场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豆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色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衣全部飞向身后,露出饱满的前胸。“追呀!指导员!好大一个红球!”她孩子般欢叫。她没有童年,她伪造着童年。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gān掉了。马被飘忽的红色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枪。小点儿奇怪,他怎么会不掉下来?现在要掉下来准摔出五脏六腑。叔叔勾响扳机,红球碎了,坠落,小点儿稚气地叉着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导员枪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却伪造出一个bī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白,身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枪法咋这么神?”小点儿侧着头问道。你是专门表现给我看的。你为我玩了个惊险动作,差点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着枪不语。他仍是双手脱缰,身上随马一颠一颠。这算个屁,等遇上天鹅,我打一串送你。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台湾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满足。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枪借给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迟疑片刻,抽出枪:“行吧,明天还我!”我晓得,给了你枪我就开始犯错误了。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枪!”原来我赤手空拳就能缴你械。
叔叔连忙把枪塞回腰里,又整整马背上的行李。
“指导员,毛娅学你走路学你打枪,学神了。嘻嘻!”看咱俩谁先躲谁的眼睛。哎呀,你输啦。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腰肢闪得别提多妖娆了。
小点儿骑着杜蔚蔚的那匹马去买盐买豆瓣。骑一会儿,她觉得这副马鞍不对劲,搞得人又不适又惬意。那种惬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输送一阵波纹。她跳下马,琢磨一会儿,再跨上马,体验一会儿,终于明白老杜有着多么可悲的陋习。
老杜长得挺难看。小点儿试着替她梳过好几种发式,还是好看不起来。自从柯丹搂着孩子睡觉,就不准老杜再去钻她的被窝了,为此老杜跟她又撒娇又赌气,险些又gān了一架。柯丹在骂她时顺便带出一句:妈的,你比驴皮阿胶还粘手。当时大家纳闷:老杜去钻柯丹的被窝难道不晓得班长不换衬衣不洗脚?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窝,满帐篷都会充满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仅往里钻,全身贴上去,还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痒似的动。有时柯丹被她弄醒,扬手给她一巴掌,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小点儿总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qiáng壮的体魄压迫她弄痛她,她其实是在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