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黎明咬咬嘴唇,想说又有点怯的样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间,她最年轻却带有久远的历史。芳姐子开口了: 按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已经变成了个好人了吗?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 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脱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枪口调转去。 芳姐子说。
一个人将功赎罪了,你还要拿她怎样? 陈黎明语调激动起来,因为她发现沈红霞不为她俩的劝说所动。
不,你们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们的集体就不纯一天。我怎么能让一个社会渣滓,一个女罪犯逃避应有的下场,躲到我们这个光荣神圣的集体里呢?我当然要把她jiāo出去
你太狠心,你难道是冷血动物 陈黎明叫起来,但芳姐子制止了她们的冲突。
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gān舌燥,她就近喝几口水,顺手把一些腐败发红的草jīng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身,对沈红霞说: 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 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 对你们的事没有多少发言权。 她独自走了,背后还在大股淌血。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缕正值青chūn年华的黑发,系着红色线绳。
陈黎明悒郁地chuī着她的口琴离开了,沈红霞没去管她的不悦,没在意她们的分歧。她始终望着越走越小的女红军。她想,原来牺牲过的人也会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终会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来之前,山路已白雪皑皑。老杜半躺着,望着车厢外。她已被 病退 回城。沿路不断有衣着臃肿肮脏,甚至将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拦截车辆。他们用有节奏的声音喊: 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练地历数途经的每个站。同车的人吃惊:这条路你走过几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话。她毫不意外地看着车外景色与她的梦境重合。车走得很慢,公路上长长的车队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车低而长地鸣了一声笛,开出最后一个山口。老杜惊回首,见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后消失。她闭上眼,感到方向变了,不是背离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长长队伍在向山口开进,每个人滞重而机械地移动脚步,他们不是在走,而是被传送带自动向前输送。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唱着悲壮的歌。有人说:风真大呀。有人说:这风算什么,进了这山口风才大哩。
两滴泪珠从她漫长的脸上淌下来。车上人一个挨一个,又叫又喊:这下好了,出来了!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车上的人也想鼓动她笑,却发现她在流泪。一时全车肃静,相互探听这姑娘怎么了。 她有病。 有人一语双关地说。于是车上又快活起来。
啥子病?炭疽还是口蹄疫? 人们又笑。
有人说:夏天那场瘟疫太吓人,险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说是要先烧后埋,埋还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赢,后来死多了,还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láng吃,láng吃了又去瘟乌鸦。我的妈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开始是从河上游跑来匹红马,瘟是它带来的。
老杜突然睁眼问: 女子牧马班的牲口遭瘟了没有?
人们答道: 哪还有什么女子牧马班,早就没听说了。恐怕早解散了。军马场移jiāo给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认票子,才不贴老本搞什么先进!早就没有女子牧马班喽!
老杜又闭上眼,看见一面被风撕烂被雨淋旧的旗。人们静下来说:这个人才不值,眼看爹妈在城里等着迎接了,她咽了气。他们不知道老杜并没有爹妈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没必要把一口气坚持到城里。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领女子牧马班全体姑娘到场部参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无际地摊在那里,死羊全都在凄惨地傻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觉它们的脸很像老杜,她们感到是杀了无数个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会衰老病弱,红颜残褪。其实也就是头年牧马班成立那阵插过,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来。现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飘不摆。这使她们惊异:难道一面旗也会死?就像美丽温存的小点儿的死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小点儿死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小点儿的死使人意识到太美的东西或许与生俱来就带有罪恶。
小点儿站在这里,这时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因为瘟疫正势不可挡地吞吃草地,半个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马班的姑娘日夜巡逻,严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带的牲口过河。小点儿守在白河边上,多日前点种的葵花已绽放。远远望去,正处瘟疫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开着金色的葵花。它们越来越矮,花盘越来越小,但越开越密实。没有人相信它们是葵花。
这时,她看见两个骑马的身影跑过来。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点,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骑兵营长。久违了,营长。她浑身一阵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非常粗糙肮脏。她慌忙将手插进衣兜,又发现衣裳也脏得可怕,浑身上下都脏得难受。与营长身后那个相貌平庸的女军医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无地自容。
营长并没注意到她,甚至还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这次不是装作认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彻底的忘却。他们停下马来饮水,谈话声被河水反she,跳dàng着流向小点儿。那女军医的声音听上去少有的圆润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个阶层的南腔北调的标准普通话。
要走了,就觉着这鬼地方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 营长说。见她欲下马,他立刻跳下鞍来扶她。他的体贴与周到令小点儿暗自吃惊,她本以为他不会把任何女性放在眼里。他几乎是把她抱下马的。
喂,我问你。要不是我死活坚持,你肯定想在这里跟牲口过一辈子吧? 女军医格格笑着,走到河边捧水洗脸,顺手把军帽扔给营长。军帽里垫的一块清洁的粉红色手帕落下来,风一刮便刮到小点儿脚边。营长追过来,小点儿拾了手帕迎上去。
营长在接手帕时看见了她的脸。她肯定他没认准她,因为当他面色刚一紧张她就扭头走了。她知道营长从她背影上认准了她。
你怎么连谢谢都不会? 女军医说。
我认识她。
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话?
小点儿装作撩鬓发用手捂住顺风的那只耳朵。她怕听见营长的任何解释。
估计他们已走远,她勒转马,吃了一惊,因为营长和女军医都原地不动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营长什么都没对妻子隐瞒;或许他对她真实的感情只有他妻子了解;抑或他把那场什么也没发生的往事当作一次初恋来纪念。总之,他们肯定毫无恶意地谈到过她,营长把对她淡淡的一点怀念如数jiāo给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来存放了。小点儿望着他们,用默默的祝福来感激他的诚实和她的善良。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最合适。女军医并没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励他把这个美丽的少女看够。既然是告别,值得告别的不仅仅是草原和战马。小点儿微微一笑。
营长挽扶妻子上了马。
以小点儿独特的敏感,她看出女军医已怀有身孕。明年这个时候,在世界的某一隅,营长就做父亲了。那时你在哪,营长
小点儿死后,人们想:她是罪有应得地去了。小点儿的死使人们意识到,正义本身就带有冷酷。
小点儿站在这里尽心尽职地守着,这时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便喊道: 回去!从瘟疫地带过来的牲口一律不准越过我!
人马近了,她看清马身上梅花鹿样的斑纹。shòu医说: 你骗了我整整五回。 他叉开修长灵巧的巴掌, 是五回吧? 她说: 就算是吧。 他说: 你心里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对不? 她说: 对。 他说: 那我每次约你,你为啥答应呢? 她说: 这还不明白?我要不答应你就敢当我们班的人死缠!
你们班! 他笑道: 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错,上了书报封面。公安局这下逮着你了,已经派人到场部。你以为如今世道还乱得很是吧?万事都像前几年那样不了了之对吧?告诉你!血还血命抵命的时候到了。
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个月前就来过,又走了。
他说: 那是因为场里办移jiāo手续乱麻了,一时找不出头绪。 据说因为女子牧马班是先进集体,档案单独存放,移jiāo时竟被漏jiāo了。因此现在的领导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帮牧马的铁姑娘。他们反而向公安局请教:女子牧马班是什么人?回答是知青。一听知青他们就头疼脑热。知青全是土匪,你们要逮全都逮走好了。shòu医跨下马,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对她说: 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数民族里头去。我俩都是牛马医生,好混事。 他伸过手臂,她顺从地让他摸着头发、脸蛋。
怎么走?
手续我来办,你只管偷偷摸摸从班里溜出来。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 他见她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 未必你还舍不得你那个班,那种不比母牲口qiáng的日子?
她没有答话,她什么也讲不清。她已不善言辞,在那个集体里,她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保留她狡辩与扯谎的天赋。以诚相待的日子过起来很省心。 好,我跟你走。不过已经晚了。
不晚,现在就走。 他搂住她。
她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 先别碰我!再让我gān净两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门子?来不来就先上手,鬼晓得你那爪子有多卫生!
他浑身发抖,但极力抑制着。等她平静一会儿,他又靠拢过去,充满和解的诚意。却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从一个小婊子变成了一个婊子。
她回敬道: 你从一个流氓变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想起他断送在这女子手里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无耻堕落正是从头回见到她开始。她见他痛苦而凶狠地瞪着天空,便说: 我晓得,你不就是想qiángjian我吗?
他忽地扑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对这句话作出如此迅速如此qiáng烈的反应。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爱和欲熬gān的骨头。他撕她的衣领,几乎勒死她。她开始哀求,他用吻堵严她的嘴。
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在他脊梁上连抽两鞭。马来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滚地落了鞍。shòu医已被小点儿挡到身后,他看见此人边站起身边往眼眶里抠什么。他从这动作省悟到他是谁。
畜生! 叔叔声音平缓地说: 这畜生看着怪像人,还像个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shòu医一动不动。挡在中间的小点儿被叔叔一把拎开。 跑到老子地盘上来qiángjian?
shòu医说了一嘟噜请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这话让叔叔觉得可笑,既文绉绉又酸叽叽。原来是个老小白脸啊,叔叔冷笑道。你qiángjian女知青,畜生。shòu医说: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这样品德恶劣的,她恶劣得敢跟她亲姑父通jian。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