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愿意合作的姿态使刑罚专家十分感激,但是他的感激是属于内心的事物,他并没有表现得像一只跳蚤一样兴高采烈,他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希望陌生人能够恢复初来世上的形象,那就是赤luǒluǒ的形象。他告诉陌生人:
“并不是我这样要求你,而是我的刑罚这样要求你。”
陌生人欣然答应,他觉得以初来世上的形象离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另一方面,他开始想象自己赤luǒluǒ地去与那四桩往事相会的情景,他知道他的往事会大吃一惊的。
刑罚专家站在右侧的墙角,看陌生人如脱下一层皮般地脱下了衣裤。陌生人展示了像刻满刀痕一样皱巴巴的皮肉。他就站在那块灿烂的玻璃旁,阳光使他和那块玻璃一样闪烁不止。刑罚专家离开了布满yīn影的墙角,走到陌生人近旁,他拿起那把亮闪闪的屠刀,阳光在刀刃上跳跃不停,显得烦躁不安。他问陌生人:“准备完了?”陌生人点点头。陌生人注视着他的目光安详无比,那是成熟男子期待幸福降临时应有的态度。
陌生人的安详使刑罚专家对接下去所要发生的事充满信心。他伸出右手抚摸了陌生人的腰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这个发现开始暗示事情发展的结果已经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他不知道是由于过度激动,还是因为力量在他生命中冷漠起来。
事实上很久以前,刑罚专家已经感受到了力量如何在生命中衰老。此刻当他提起屠刀时,双手已经颤抖不已。那时候陌生人已经转过身去,他双眼注视着窗外,期待着那四桩往事翩翩而来。他想象着那把锋利的屠刀如何将他截成两段,他觉得很可能像一双冰冷的手撕断一张白纸一样美妙无比。然而他却听到了刑罚专家jīng疲力竭的一声叹息。
当他转回身来时,刑罚专家羞愧不已地让陌生人看看自己这双颤抖不已的手,他让陌生人明白:他不能像刑罚专家要求的那样,一刀截断陌生人。
然而陌生人却十分宽容地说:
“两刀也行。”“但是,”刑罚专家说,“这个刑罚只给我使用一刀的机会。”陌生人显然不明白刑罚专家的大惊小怪,他向刑罚专家指出了这一点。“可是这样糟蹋了这个刑罚。”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一点。“恰恰相反。”陌生人认为,“其实这样是在丰富发展你的这个刑罚。”“可是,”刑罚专家十分平静地告诉陌生人,“这样一来你临终的感受糟透了。我会像剁肉饼一样把你腰部剁得杂乱无章。你的胃、肾和肝们将像烂苹果一样索然无味。而且你永远也上不了这块玻璃,你早就倒在地上了。你临终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尽是些蚯蚓在泥土里扭动和蛤蟆使人毛骨悚然的皮肤,还有很多比这些更糟糕的景与物。”
刑罚专家的语言是由坚定不移的声音护送出来的,那声音无可非议地决定了事件将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因此陌生人重新穿上脱下的衣裤是顺理成章的。本来他以为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结果并不是这样。当他穿上衣裤时,似乎感到自己正往身上抹着灰暗的油彩,所以他此刻的目光是灰暗的,刑罚专家在他的目光中也是灰暗的,灰暗得像某一桩遥远的往事。陌生人无力回避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刑罚专家无法帮助他与那四桩往事相逢。尽管他无法理解刑罚专家为何要美丽地杀害他的往事,但他知道刑罚专家此刻内心的痛苦,这个痛苦在他的内心响起了一片空dòng的回声。显而易见,刑罚专家的痛苦是因为无力实施那个美妙的刑罚,而他的痛苦却是因为无法与往事团聚。尽管痛苦各不相同,可却牢固地将他们联结到一起。可以设想到,接下来出现的一片寂静将像黑夜一样沉重。直到陌生人和刑罚专家重新来到客厅时才摆脱那一片寂静的压迫。他们是在那间玻璃光四she的屋子里完成了沉闷的站立后来到客厅的。客厅的气氛显然是另外一种形状,所以他们可以进行一些类似于jiāo谈这样的活动了。
他们确实进行了jiāo谈,而且jiāo谈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振奋,自然这是针对刑罚专家而言的。刑罚专家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败永久地沮丧下去。他还有最后一个刑罚值得炫耀。
这个刑罚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他告诉陌生人:
“是我创造的。”刑罚专家让陌生人明白这样一个事件:有一个人,严格说是一位真正的学者,这类学者在二十世纪已经dàng然无存。他在某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有几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chuáng前,就是这几个男人把他带出了自己的家,送上了一辆汽车。
这位学者显然对他前去的地方充满疑虑,于是他就向他们打听,但他们以沉默表示回答,他们的态度使他忐忑不安。他只能看着窗外的景色以此来判断即将发生的会是些什么。
他看到了几条熟悉的街道和一条熟悉的小河流,然后它们都过去了。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个很大的广场,这个广场足可以挤上两万人,事实上广场上已经有两万人了。远远看去像是一片夏天的蚂蚁。不久之后,这位学者被带入了人堆之中,那里有一座高台,学者站在高台上,俯视人群,于是他看到了一片丛生的杂草。高台上有几个荷枪的士兵,他们都举起枪瞄准学者的脑袋,这使学者惊慌失措。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都放下枪,他们忘了往枪膛里压子弹,学者看到几颗有着阳光般颜色的子弹压进了几枝枪中,那几枝枪又瞄准了学者的脑袋。这时候有一法官模样的人从下面爬了上来,他向学者宣布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学者被判处死刑。这使学者大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有何罪孽,于是法官说:
“你看看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吧。”
学者看了一下,但没看到手上有血迹。他向法官伸出手,试图证明这个事实。法官没有理睬,而是走到一旁。于是学者看到无数人一个挨着一个走上高台控诉他的罪孽就是将他的刑罚一个一个赠送给了他们的亲人。刚开始学者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企图让他们明白任何人都应该毫不犹豫地为科学献身,他们的亲人就是为科学献身的。
然而不久以后,学者开始真正体会到眼下的处境,那就是马上就有几颗子弹从几个方向奔他脑袋而来,他的脑接将被打成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瓦一样破破烂烂。于是他陷入了与人群一样广阔的恐怖与绝望之中,台下的人像水一样流上台来,完成了控诉之后又从另一端流了下去。这情景足足持续了十个小时,在这期间,那几个士兵始终举着枪瞄准他的脑袋。
刑罚专家的叙述进行到这以后,他十分神秘地让陌生人知道:“这位学者就是我。”
接下去他告诉陌生人,他足足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完成这十个小时时间所需要的全部细节。
当学者知道自己被处以死刑的事实以后,在接下去的十个小时里,他无疑接受了巨大的jīng神折磨。在那十个小时里,他的心理千变万化,饱尝了一生经历都无法得到的种种体验。一会儿胆战心惊,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又屁滚尿流。当他视死如归才几秒钟,却又马上发现活着分外美丽。在这动dàng不安的十个小时里,学者感到错综复杂的各类情感像刀子一样切割自己。显而易见,从刑罚专家胸有成竹的叙述里,可以意味到这个刑罚已经趋向完美。因此在整个叙述完成之后,刑罚专家便立刻明确告诉陌生人:
“这个刑罚是留给我的。”
他向陌生人解释,他在这个刑罚里倾注了十年的心血,因此他不会将这个刑罚轻易地送给别人。这里指的别人显然是暗示陌生人。陌生人听后微微一笑,那是属于高尚的微笑。这微笑成功地掩盖了陌生人此刻心中的疑虑。那就是他觉得这个刑罚并没有像刑罚专家认为的那么完美,里面似乎存在着某一个漏dòng。刑罚专家这时候站立起来,他告诉陌生人,今天晚上他就要试验这个刑罚了。他希望陌生人过去十二小时之后能够出现在他的卧室,那时候:
“你仍然能够看到我,而我则看不到你了。”
刑罚专家走入卧室以后,陌生人依旧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思忖着刑罚专家临走之言呈现的真实性,显然他无法像刑罚专家那么坚定不移。后来,当他离开客厅走入自己卧室时,他无可非议地坚信这样一个事实,即明天他走入刑罚专家卧室时,刑罚专家依然能够看到他。他已在这个表面上看去天衣无缝的刑罚里找到漏dòng所在的位置。这个漏dòng所占有的位置决定了刑罚专家的失败将无法避免。
翌日清晨的情形,证实了陌生人的预料。那时候刑罚专家疲惫不堪地躺在chuáng上,他脸色苍白地告诉陌生人,昨晚的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了。他悲伤地掀开被子,让陌生人看看。
“我的尿都吓出来了。”
从chuáng上cháo湿的程度,陌生人保守地估计到昨晚刑罚专家的尿起码冲泻了十次。眼前的这个情景使陌生人十分满意。他看着躺在chuáng上喘气的刑罚专家,他不希望这个刑罚成功,这个虚弱不堪的人掌握着他的四桩往事。这个人一辞世而去,那他与自己往事永别的时刻就将来到。因此他不可能向刑罚专家指出漏dòng的存在与位置。所以当刑罚专家请他明天再来看看时,他连微笑也没有显露,他十分严肃地离开了这个屋子。
第二天的情景无疑仍在陌生人的预料之中,刑罚专家如昨日一般躺在chuáng上,他憔悴不堪地看着陌生人推门而入,为了掩盖内心的羞愧,他掀开被子向陌生人证明他昨夜不仅尿流了一大片,而且还排泄了一大堆屎。可是结果与昨日一样,在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痛苦地对陌生人说:
“你明天再来,我明天一定会死。”
陌生人没有对这句话引起足够的重视,他怜悯地望着刑罚专家,他似乎很想指出那个刑罚的漏dòng所在,那就是在十小时过去后应该出现一颗准确的子弹,子弹应该打碎刑罚专家的脑袋。刑罚专家十年的心血只完成十小时的过程,却疏忽了最后一颗关键的子弹。但陌生人清醒地认识指出这个漏dòng的危险,那就是他的往事将与刑罚专家一起死去。
如今对陌生人来说,只要与刑罚专家在一起,那他就与自己的往事在一起了。他因为掌握着这个有关漏dòng的秘密,所以当他退出刑罚专家卧室时显得神态自若,他知道这个关键的漏dòng保障了他的往事不会消亡。然而第三日清晨的事实却出现了全新的结局,当陌生人再度来到刑罚专家卧室时,刑罚专家昨日的诺言得到了具体的体现。他死了。他并没有躺在chuáng上死去,而在离chuáng一公尺处自缢身亡。
面对如此情景,陌生人内心出现一片凄凉的荒草。刑罚专家的死,永久地割断了他与那四桩往事联系的可能。他看着刑罚专家,犹如看着自己的往事自缢身亡。这情景使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隐约呈现,同时刑罚专家提起绞刑时勃然大怒的情形也栩栩如生地再现了那么一瞬。刑罚专家最终所选择的竟是这个被糟踏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