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来到chuáng前,怒气冲冲地朝我吼道:“你的朋友快死了,你还在睡觉。”
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不知道是谁生的。我对他说:“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他坚定地回答:“绝对不会错。”
他的坚定使我疑惑起来,疑惑自己昨夜是否睡错了地方。我赶紧从chuáng上跳起来,跑到门外去看门牌号码。可我的门牌此刻却躺在屋内。我又重新跑进来,在那倒在地上的门上找了门牌。上面写着——虹桥新村26号3室我问他:“这是不是你刚才踢倒的门?”
他说:“是的。”这就没错了。我对他说:“你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现在我的坚定使他疑惑了。他朝我瞧了一阵,然后问:“你是不是叫余华?”我说:“是的,可我不认识你。”
他听后马上又怒气冲冲地朝我吼了起来:“你的朋友快死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我也吼了起来。
“你胡说,你这个卑鄙的小市民。”他横眉竖眼地说。
我对他说:“我不是什么小市民,这一点我屋内堆满的书籍可以向你证明。如果你想把你的朋友硬塞给我,我绝不会要。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朋友。不过……”我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说,“不过你可以把你的朋友去送给4室,也就是我的邻居,他有很多朋友,我想再增加一个他不会在意的。”
“可他是你的朋友,你休想赖掉。”他朝我bī近一步,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了。“可是他是谁呢?”他说出了一个我从未听到过的名字。
“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我马上喊了起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市民。”他伸出像我小腿那么粗的胳膊,想来揪我的头发。
我赶紧缩到chuáng角落里,气急败坏地朝他喊:“我不是小市民,我的书籍可以证明。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小市民,我就要请你滚出去了。”他的手突然往下一摆伸进了我的被窝,他那冰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温热却软弱的脚了。然后我整个人被他从被窝里提了出来,他将我扔到地上。他说:“快点穿衣服,否则我就这么揪着你去了。”我知道跟这家伙再争辩下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的力气起码比我大五倍。他会像扔一条裤子似地把我从窗口扔出去。于是我就说:“既然一个快死的人想见我,我当然是乐意去的。”说完我从地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就是这样,在这个见鬼的中午,这个大汉子一脚踹塌了我的房门,给我送来了一个我根本不想要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个行将死去的朋友。此刻屋外的西北风正呼呼地起劲叫唤着。我没有大衣,没有围巾,也没有手套和帽子。我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就要跟着这个有大衣有围巾、还有手套和帽子的大汉,去见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朋友。
街上的西北风像是chuī两片树叶似地把我和大汉chuī到了朋友的屋门口。我看到屋门口堆满了花圈。大汉转过脸来无限悲伤地说:“你的朋友死了。”
我还来不及细想这结果是值得高兴还是值得发愁。就听到了一片嘹亮的哭声。大汉将我推入这哭声中。
于是一群悲痛欲绝的男女围了上来,他们用一种令人感动不已的体贴口气对我说:“你要想得开一点。”
而此时我也只能装作悲伤的样子点着头了。因为此时已没有意思再说那些我真正想说的话。我用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轻轻摸着他们的头发,表示我感谢他们的安慰。
我还和几个qiáng壮的男人长久而又有力地握手,同时向他们发誓说我一定会想得开的。这时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走了上来,眼泪汪汪地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儿子死了。”
我告诉他:“我知道了,我很悲伤,因为这太突然了。”我本来还想说自己昨天还和她儿子一起看太阳。
她于是痛哭起来,她尖利的哭声使我毛骨悚然。我对她说:“你要想得开一点。”
然后我感到她的哭声轻了下去,她开始用我的手擦她的眼泪。接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说:“你也要想得开一点。”我用力地点点头,说:“我会想得开的。你可要保重身体。”
她又用我的手去擦眼泪了,她把我的手当成手帕了。她那混浊又滚烫的泪水在我手上一塌胡涂地涂了开来。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得太紧了。她说:“你也要保重身体。”
我说:“我会保重身体的,我们都要保重身体。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她点点头,然后说:“我儿子没能等到你来就闭眼了,你不会怪他吧?”“不会的,我不会怪他。”
我说。
她又哇哇地哭开了,哭了一阵她对我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他死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我使劲将手抽了回来,装作要擦自己的眼泪。我根本没有眼泪。然后我告诉他:“其实很久以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母亲。”我现在只能这样说了。
这句话惹得她更伤心地哭了起来。于是我只好去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拍到我手酸时她才止住了哭声。然后她牵着我的手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她对我说:“你进去陪陪我儿子吧。”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但却有个死人躺着。死人躺在chuáng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旁边有一把椅子,像是为我准备的,于是我就坐了上去。
我在死者身旁坐了很久,然后才掀开那白布去看看死者的模样。我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在这张脸上很难看出年龄来。这张脸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我随即将白布重又盖上。
心里想:这就是我的朋友。我就这样坐在这个刚才看了一眼但又顷刻遗忘的死人身旁。
我到这儿来并非是我自愿,我是无可奈何而来。尽管这个我根本没打算接纳的朋友已经死了,可我仍没卸去心上的沉重。因为他的母亲接替了他。一个我素不相识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好感的老女人成了我的母亲。她把我的手当成她的手帕让我厌烦,可我只能让她擦。而且当以后任何时候她需要时,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手送上去,却不得有半句怨言。我很清楚接下去我要gān些什么。我应该掏出二十元钱去买一个大花圈,我还要披麻戴孝为他守灵,还得必须痛哭一场,还得捧着他的骨灰挽着他的母亲去街上兜圈子。
而且当这些全都过去以后,每年清明我都得为他去扫墓。并且将继承他的未竟之业去充当孝子……然而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立刻去找个木匠,请他替我装上被那大汉一脚踢倒的房门。可我眼下只能守在这个死鬼身旁。
“有男朋友会有很多方便,比如当你想看电影时,就会有人为你买票,还为你准备了话梅、橄榄,多得让你几天都吃不完;要是出去游玩,更少不了他们,吃住的钱他们包了,还得替你背这扛那的……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他们就是赞助商。”
温红说着眼睛向大街上行走的人望去。
这是一个夏日之夜,黎萍洗完澡以后穿着睡裙躺在藤榻里,她就躺在屋门外的街上。那条本来就不算宽敞的街道被纳凉的人挤得和走廊一样狭窄,他们将竹chuáng、藤椅什么的应该是放在屋中的家具全搬到外面来了,就是蚊帐也架到了大街上,他们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是油菜花开放时蜜蜂成群而来。这街道上拥挤的景象,很像是一条长满茂盛青草的田埂。黎萍躺在藤榻里,她的长发从枕后披落下来,地上一台电扇仰起chuī着她的头发。温红坐在一旁,她说:“我看见了一个赞助商。”
“是谁?”黎萍双手伸到脑后甩了甩长发。
“李其刚。”温红说道,“把他叫过来?”
黎萍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说:“那个傻瓜?”
温红说:“他看到我们了。”
黎萍问:“他在走过来?”
温红点点头:“走过来了。”
黎萍说:“这傻瓜追求过我。”
温红压低声音:“也追求过我。”
两个女人同时高声笑了起来。那个名叫李其刚的男子微笑着走到她们面前,他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个女人笑得更响亮了,她们一个弯着腰,另一个在藤榻里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李其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保持着自己的微笑,他穿着短袖的衬衣,下面是长裤和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对她们说:“他们都在看你们呢。”
一听这话,两个女人立刻不笑了,她们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一些人正朝这里张望。温红挺直了身体,双手托住自己的头发甩了甩,然后看看躺在藤榻里的黎萍,黎萍这时坐起来了,她正将睡裙往膝盖下拉去。李其刚对她们说:“你们应该把头发剪短了。”
两个女人看看他,接着互相看了一眼,李其刚继续说:“剪成小男孩式的发型。”
温红这时开口了,她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喜欢自己的发型。”
黎萍说:“我也喜欢你的发型。”
温红看着黎萍的头发说:“你的发型是在哪里做的?”
黎萍说:“在怡红做的,就是中山路上那家怡红美发厅。”
“做得真好,眼下欧州就流行这发型。”温红说。
黎萍点点头,说道:“这发型是在进口画报上看到的,那画报上面没有一个中国字,全是英文,我还看到你这种发型,当时我还真想把头发做成你这样的。你这发型特别适合你的脸。”
“林静她们也这么说。”温红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站在一旁的李其刚看到两个女人互相说着话,谁都不来看他一眼,他就再次插进去说:“还是男孩式的发型好看,看上去显得jīng神,再说夏天那么热,头发长了……”
李其刚还没有说完,温红就打断他,问他:“你穿着长裤热不热?”
李其刚低头看看自己的长裤,说道:“这是毛料的长裤,穿着不热。”
温红差不多惊叫起来:“你穿的是毛料的长裤?”
李其刚点头说:“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温红看着黎萍说:“还是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两个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李其刚微笑着看着她们,黎萍在藤榻里坐起来,问李其刚:“你为什以不买百分之一百的纯毛长裤?”
李其刚就蹲下去解了皮鞋带,然后把左脚从皮鞋里抽了出来,踩到黎萍的藤榻上,指着裤子上熨出的那条笔直的线说:“看到这条道路了吗?要是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就不会有这么笔直的道路。”
黎萍说:“你可以熨出来。”
李其刚点着头说:“是可以熨出来,可是穿到身上十分钟以后,这条道路就没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不好。”
温红这时伸手摸了模李其刚的裤子,她说:“这么厚的裤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也热。”
说完她看着黎萍:“你说呢?”
黎萍接过来说:“这裤子一看就厚,你刚才走过来时,我还以为你穿着棉裤呢。”
温红咯咯笑起来,她笑着说:“我以为是呢料裤子。”
李其刚微笑着把那只脚从黎萍藤榻上拿下来,塞到皮鞋里,弯腰系上了鞋带,然后他说道:“当然比起他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