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抚摸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唱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看着窗旁的水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的睫毛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欢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身世,她们涕泪满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说。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根头发。我有个熟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水的光色。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dàngdàng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谁拐的?
扶桑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脸色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妻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母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调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把自己的身世讲得与妻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几个唱戏曲的人显然在跟那边大笑大叫的人在摆擂台,开始学女腔,听上去有些像娇yín的马嘶。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脱了上衣,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身。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粗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屁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唱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气氛中那根弦绷得要断了。船正走到水面中央。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肉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腰里拔出一支dòng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jiāo到扶桑手里,说:chuīchuī看。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dòng箫插进面纱下部。她身子一làng,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chuī苏武牧羊。扶桑就chuī起苏武牧羊来。音调像一根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身子都像扶桑那样làng起来,连那边涨满酒的身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水里,让水无休止地、痒苏苏地钻过手缝。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唇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脱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chuī奏是什么?这些huáng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chuī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huáng面孔被chuī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chuī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huáng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根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中国婊子!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chuī到风和日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jiāo加的白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chuī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满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折磨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操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chuī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渣水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chuī了!那人嚎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弄中国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中国狗婊子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
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毛狗婊子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chuī!扶桑正chuī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chuī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huáng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chuī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chuī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
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chuáng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jiāo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忘淡这种鸟shòu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chuī,chuī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qiáng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huáng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chuī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拣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bào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bào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