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见一只红毛大公jī被缚在那里,扶桑与公jī一同给捉进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头,另一人按公jī的头,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从盖头下看见替身新郎的红毛公jī拿金huáng眼睛瞪着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样在地上左右磨着。
进dòng房太阳刚偏西,公jī给搁在chuáng下,扶桑给搁在chuáng上。扶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发现红毛公jī卧在她枕边,死硬了。
从此扶桑再没收到少爷从海外捎回的衣料、头绳。又过几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个男人。
男人说:我出洋回来,你丈夫叫我带你过洋,跟他真成两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摇头。
男人说:去啦,你家用你种田、煮菜、割猪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给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说她知。
男人说:不去你一辈子也见不着你老公了: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谁娶媳妇给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说,这是船票,你老公给你买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问:路远吧?
不远不远,过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讲一声,拿两个番薯,还有我给他做的八对鞋……
赶唔切!船这时就要开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鲨鱼皮做的鞋,一双鞋钱够买半亩水田!……
总要拿我的梳头盒子吧?
过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银的,玛瑙的马桶,你还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跟着这个头发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过一个食档,一个邻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见扶桑叫道:扶桑你哪里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过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纱,一两天不得还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邻居捧着大碗一下从椅上站起,看扶桑给那男人扯住袖子,两只尖尖小脚快得像两只纺锤。
男人把扶桑安置到船上,一个女人在船头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来!
扶桑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来人呐,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应我呀!
扶桑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喊了半旬,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gān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huáng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làng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jīng。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gān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jī也不如,是根jī毛掸子!
扶桑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予把扶桑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jiāo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价单被阿妈揍到亮处去读。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见四个同来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门上往缝里看。
那屋chuáng上躺着个人,黑头发一chuáng都是。人是个女的,一身jīng光,两腿给两个男人朝外扯住,双手给缚在chuáng头。阿妈站在她裆间,以一根铁钎稳稳伸去。
叫声太响,门被挤开也无人知觉。女仔叫:“我丢你老母哇!”
骂得好,阿妈说,再骂狠些!不骂这些男人骂谁?!她换一根烧得鲜红的钎子。再骂狠些!有什么过意不去?叫出名字来骂!害你染病!阿妈面孔前细细一股青烟起来。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妈说,过去了,也好。她喘得整个人一上一下。屋里的人这时留神到门缝中的女仔们。
这不是死,阿妈对她们说,是病除了。回你们屋睡去,别惹这铁钎子往你们眼里捅。
三四天之后,扶桑见那个一直紧闭的门开了,出来个女人,见谁都点头笑笑,说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阳里,阳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朦胧。风大时,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卷起。她对扶桑点点头。
你新来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颗门齿和后面无牙的废墟。
两颊由于落齿而在颏骨下形成凹xué,笑时便成了巨大的两个笑靥。
你多大岁数?她问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声来。
又过几天,她不见了。说是她没什么重大的病,那点风骚病也让红铁钎子治净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寿终正寝。
阿妈的大团脸平整坦dàng,好歹将这十九岁的女子妥妥善善地养老送终了。
不管人们怎样吼叫,把拳头竖成林子;怎样把“中国佬滚出去”写得粗bào,他们仍是源源不断地从大洋对岸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