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饰着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营造的bī真的错觉给我的温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鲜果特有的生腥气使我一阵凶猛的恶心。然而亚当在期待我的赞美,对他营造的关爱气氛、家庭假象,他亟待得到反响。我端着那杯肉粉色的浓浑液体,坐到他对面的餐椅上。他马上把翘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脚搁了回去,同时对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气喝了一口果汁,学美国女人那样抿嘴闭眼地哞了一声,仿佛吸毒或做爱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亚当又一阵微笑,松弛下来。所有的预期效果都达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气,将那血浆般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应,这东西不会如此难以下咽。
“你喜欢的话,我每天早上给你做。”亚当说,“对孩子有好处的。”
我表示领情,也代孩子领情。为了同一目标,他和我的牺牲都不少。从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种以最科学、最理性的配方配制的养料。每天,餐桌上出现了三支小杯,排成一列,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各种维生素片剂、胶囊,亚当要我以它们来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饮进,大叶片的绿色菜蔬也按斤两消耗。亚当细语柔声地对我讲解,某某利于胎儿的骼。显然是不久前才从“孕妇必读”之类的书中得到的教条。越来越硕大的我对他的说教缓缓点头,像那类死心塌地等着做母亲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顿维生素,亚当并不说什么,只是往那盛药剂的小杯队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时它们会列成一支颇长的队伍,对我形成一个亚当意志的阵势,bī我放弃对滋味享受的自由。
一天亚当在垃圾桶里看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塑料袋。他叫起来:“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却有声讨性,“你怎么可以吃这种垃圾!”
我说我对各种营养良好的饲料受够了,偶尔吃顿方便面。
“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大量的味jīng?”我说我吃的就是味jīng。
见我有挑衅的意思,他息事宁人地笑一下,说:“伊娃,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都已经牺牲了不少东西。已经要成功了,别前功尽弃,好吗?味jīng在美国连成人都不吃的,怎么能让胎儿吃?”
我说中国有12亿人口,跟吃味jīng不无关系。
他说:“我们不要12亿。我们只要这一个。”他的意思是,12亿是没办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后果——听任生物本性摆布的后果。12亿,已足以证实这物种的不jīng致。12亿的数量也未见得能提炼出他所希冀的质量。
我口头上服输,心里却想,以后吃方便面,绝不留半点痕迹,塑料袋要当罪证去烧毁。我和亚当唯一的共同语言便是我腹内的胎儿。六个月时,我告诉他它怎样淘,弄得我夜里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亲,两手捧着整个环球那样豪迈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发she出殷切的邀请。亚当终于像真正的父亲那样,胆怯地将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轻微嫌恶没有逃过我的知觉:他是那么不情愿去触碰一个雌性肉体,即使这肉体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个延续。
我发现我竞对他暗怀一丝希望:我和他纯粹的形式,或将对他的本质发生影响。
我的虚荣与妄想让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风捉影,企图夸大他对我每一个温爱的神色。他说:“早上好,亲爱的!”“晚安,甜蜜的!”竞会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阵滚热,我发现自己在他出门前会脱口而出地来一句:“早些回来。”有时他会脱口而地说:“会的。你最好穿上线袜,别着凉。”
他买回很贵的孕妇时装给我,要我试穿给他看,他会远远近近地端详,说我看上去美丽。我发现自己开始化淡妆,一来要遮去两颊的妊娠斑,二来让他在说我“美丽”时不觉得太困难。
亚当此时看着我yīn影中的脸。妊娠斑在这张脸蛋上的消退是漫长的一个过程。两年。亚当把他的手伸在那里,我迟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问我可还过得去,我说很过得去。他问我那些“菜谱”怎样了,我说它们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学杂志社,更小的一部分被杂志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纸。他说我还照么逗,我说我不记得他曾经认为我“逗”。他等着我问他女儿菲比,因为菲比也是我的女儿。我不问,我不想弄坏心情。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样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顺口溜出的那个假名字。那名字下无忧无虑的孕妇。那些还不错的下午,自称亚当的男人走在湖滩米白色的沙里,不时回头看看自称伊娃的女人。男人见女人吃力地搬动八个月身孕时,眼里是不可思议,还有深深的怜悯。他两手总处在就绪状态,微向前张着,欲阻止企鹅般的孕妇随时会发生的平衡丧失。关怀循环到他的每个指尖上,却不全是对于这具胎儿载体的关怀。
现在我更清楚他那关怀是与我无关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滩上心情灿烂。我以为他或许会背叛自己的类属,孩子颠覆过多少命定?亚当多爱这个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许这份爱最终会纳我于内。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终会有一个归属。我依仗肚里将加入人类的胎儿,诱他越来越深地走人人类中大多数人设置的过活的模式。
那个下午,有个女人拿着一块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来,终于捉到把柄那样抓紧我的手:“哈哈!我们以为你消失了呢!”我惊讶地想,凭了什么这位女熟人把我从大腹便便的孕妇身上辨认了出来。亚当正在急速判断他是否还来得及逃跑时,我一把拉住他:“这是亚当!”他已无可抵赖。
“你结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亚当和我脸上迅速往返。我说:“啊。”反正亚当不懂我们的话。
“什么时候?也不告诉一声!”女熟人在我肩上狎呢地推一把,接着回头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测地微笑着,慢慢走过来。
亚当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还行。下面的谎言全看我的了。
“挺简单的,我们谁都没通知。”我脸上薄薄一层幸福还是bī真的。抬手拂去面颊上的头发,多数人在撒谎时都会添出此类小动作减轻心理压力。“亚当,这是我的好朋友丹纽李、劳拉杨。刚到芝加哥他们带我去找过房。”
又一轮握手。亚当比我的戏好得多。美国人善于应付有差错的时局。还有,他知道将来的收场都由我来。
劳拉在我又一次捋头发时把红宝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价。她想,它真像是真货。
“几个月了?”劳拉的手隔着大腹搭在我肩上。“还有十九天。”
“BabyShower呢?”劳拉问。
我飞快瞄了亚当一眼,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两只赤脚在沙里搓动,没他什么事。
“亚当和我都不是复活节染jī蛋、万圣节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着说。.
“BabyShower跟染jī蛋不同!快快快,电话号码——丹纽,笔!”
丹纽李说他没带笔。他俩都着泳装。亚当却出其不意,注:BabyShower是美国的风俗,即在孩子出世前给孩子送礼的一次仪式件聚会拿出笔和一个小本,写下电话号码,将那片纸扯下来。等劳拉猛烈的一阵刺探过去,她显出微量的沮丧。或许她替亚当惋惜,俊逸无比的他怎么就落到了我手里。
四人分手后,我问亚当他刚才存心写错了几个号码。他没理我。懂了后轻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准三步之外的一块卵石,然后就出来酷似真实地一跌。亚当准确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侧的腰上。我们如此的一双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劳拉和丹纽回首一瞥的视野中。太阳虚化了亚当的侧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一个胎动剧烈的下午,就那样,亚当与我共同陪伴我腹内的菲比晒太阳的时候,我们低声谈论菲比的未来。那时还早,菲比还不是菲比,只是个“它”,最多是“她”。
亚当说:“每月一次,你来和菲比吃一顿晚餐。怎么样?”
“好的。”我说,“就把探亲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六点。”“三个小时够吗?”亚当问。
“如果是吃微波炉晚餐,三个小时应该够了。”“很可能会出去吃。不过餐馆里的菜都很可疑。”我知道他是怕餐馆里太多的油、盐、滋味,还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鱼、虾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实食品”的超市买食物,那里的食物是天然环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在我探视孩子的这个晚上,由我来亲自值厨,以保障这餐晚饭少油少盐,绝无味jīng,也绝不会弄得香味四溢而实质上对人体无太大补益。因此我的探视时间可延长到四小时,我很慡快,说四个小时很好。
“我事先去买好菜。”“好的。”
“你可以事先打电话告诉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好的。”
其实我吃不准自己到时会不会有那个心情。对这个越来越近的孩子,我感觉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题。这感觉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个培育蘑菇的温chuáng。亚当看看我,他喜欢我的明智。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问。
我看他一眼,体贴而周详:“你星期六必须和他一起过,是吧?”这个“他”指谁,亚当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说:“没错,礼拜五行吗?”“你们感情很好?”
他点点头,眼中的一点愁是为那人而生的,男人爱男人也会有这点美丽的愁绪。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你们相爱了许多年了吧?”那个多明格歌喉埋藏在怎样一具躯体中?
亚当望着许多年前,点了点头。他忽然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对你方便?”
“只要对你没什么不方便。”
我把“你”字说重了,他听出了“你们”,并且是被异感、成见、带一丝恶意的兴趣处理过的“你们”。他不计较,心里充满正经事物。
他说:“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不要带礼物给她。”
我说:“好的。你别担心我收买她。”
他看看我脸上渐有些歹意的傻笑,说:“他也来跟我们一块吃晚餐。你看呢?”
我说:“你、他、孩子和我?”他看出我已提前没了胃口。
亚当笑了笑说:“你不会讨厌他的,他很讨女人喜欢。”看我越笑越坏,他说,“真的!”
我说:“行。”
随着我的心宽体胖,我有了一个心宽体胖的人所有的宽厚笑容。若我曾经有这副好修养,有这副宽厚笑容,我和前夫那二十来个月的新婚也不会破裂得补不起来。我偏头看夕阳中亚当的红铜色头发熊熊燃烧。
我说:“也像你这样讨女人喜欢吗?”
他知道我不过吃吃他豆腐,笑着叫我闭嘴。我说:“讨人喜欢的人一般都祸害人。”
“好极了,你这句话说得几乎称得上智慧。你要不是个女人多好!”
我想,这小子想什么呢?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说,“星期五的晚餐桌上我希望只有你、我、她。”我指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