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们眼中看见了惊羡和困惑。女宾们想:这样一个冤大头怎么就给她撞上了?她还剩多少青chūn美貌?三十来岁一个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儿了,她凭什么?
只是在M眼里,我瞥见祝愿下真诚的担忧。M悄声问我:“你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BabyShower是孩子娘家人的事。”我说。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说他临时接了一项重要的庭园设计,去外地了。”
“你真的幸福?”M说。
“这个词听上去比较肉麻。”我说着便哈哈乐起来。
上甜食的时候,我开始拆人们给孩子的礼物。拆到M那份,是只大盒子。打开,里面套只小盒。大家骂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着我。那双深沉、让女人们错误自信的钟情眼睛。连环套的八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中国民俗味很浓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礼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搁在微肿的腿上。我心里冷笑:你弄出个信物来了。从荷包里坠出的是两把长命锁,一大一小,M马上解释:大的是母亲的,小的给孩子。
我看M一眼。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肤更暗一成。曾经的热恋、耳鬓厮磨、吵嘴、相互诅咒、彼此漠视,原来全都作数,都是这一笔那一笔的积攒。我几乎上来股热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说穿,把一整场伪造揭露给他,把我被他Dump后的穷困、寂寞,不拿自己当人而去当一张五万元的种植温chuáng——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切根源在何处,只有他心里有数。他会为我流泪,为我的自作自贱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吧直响。放心,他会的,他为所有深爱或浅爱过的女人都会这样。他懂得我们这个集体都一副德性,不被他爱了也就停止了自爱,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为在他那儿没了出路。
我将有个我不能去爱的孩子,这孩子有个装扮成保姆的生身母亲。
菲比出生在Baby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说宴席散去的两小时之后,我尚未清理完餐具,发作便开始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一大片láng藉之中,捧着膨胀得极硬的腹部。
我想该给谁打个电话。但给谁打呢?亚当从不给我牵制他的权力,他出现,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给M打吗?让他为他前妻的临产向他现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较胡闹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洁工,她的电话号码被一块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门上。女清洁工在半夜两点被电话铃惊醒,这在她默默无闻的大半生中极少发生。她没有问我将生的是谁的孩子,也没问亚当见鬼去了哪里。她只说:“别怕,心肝。我生过四个孩子。”
很奇怪地,她的这句话使我也像生过四个孩子一样沉着下来。我接下去便按她说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个温水澡,换了gān净松软的衣服,好好在chuáng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剧、间距缩短。她让我抓紧每次疼痛的间隙睡它一觉,每一小段睡眠都将在最终玩命的一刻帮上大忙。她还让我祈祷:痛得再冒汗、再语无伦次都别停止祈祷。除了祈祷,我其他都照她说的做了。
早晨四点,我又打了个电话给女清洁工,问她祈祷该说些什么。她告诉我该说什么、什么。我怕记不住,拖着痛得歪斜的身体,找来一片纸,把她说的写下来。女清洁工又说:“一切都会好的,我生过四个孩子。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亚当过世的母亲、亚当,还有余下的全人类。一次来了个检查白蚁的,她也一口一个“心肝”地称呼他。但此刻听她这样称我,我感到这称谓是具体的、针对我而来的。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就这样,一点点温暖、好意都不放过,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来急用,何况这个活生生的称我为“心肝”的女佣。
我在早晨六点彻底放弃幻想。亚当把他的孩子整个地jiāo给我去生。我就乘计程车独立自主地去了医院,小皮包里放着亚当为我买的医疗保险卡。下车时我向出租车司机要了收据,这钱该亚当报销。疼痛并不使我对钱上的事马虎。
我走到柜台边,问值班护士到哪里去生孩子。护士指了个方位,仿佛我问的是女厕所。我正要往走廊深处去,护士说:“劳驾,你有保险吗?”我掏出那卡片给她,她让我先等一等,她要将卡片和我的档案核对。我扶墙站着,等护士详细核对,不然我会生错孩子似的。等待时疼痛步步bī紧。疼痛狂野起来,亚当花五万块让我这么痛,他赚了。
在我被推进产房之前,一个产妇刚结束作业,从里面被推出来,丈夫是个中年男人,秃光的头顶上湿漉漉一层汗,也穿着浅蓝消毒大褂,脊梁领路向外走,半个面孔在摄像机后面。分娩的整套程序都被录在那卷磁带中,留着以后让产妇慢慢看去,慢慢骄傲去。一整套生物动作,扭动痉挛,龇牙咧嘴,完全走形,她可以一遍遍去欣赏。我小时候梦见过我父母结婚。那时我三岁,到处跟人家说:“我昨晚看见爸爸、妈妈结婚!”我外婆揍了我一巴掌。她老人家活到现在就懂了,事情可以一遍遍折回去,从结果折到开头。当事人可以局外地看自己了不起地张开个大口子,血淋淋娩出一条小命。在科学理性的今天,我外婆会知道这个先做后看的顺序并不荒诞。而我是没的看的。我的这套天然演出将没有证据,这正合我的意。我的龇牙咧嘴、不堪入目的雌性生物行为将毫无记载。这一点令我侥幸:幸亏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看着助产士的手把菲比从我肉体上摘下,捧到与我目光平行的位置。我看着我的血在菲比身上冒着热气。惊讶使我哑然。我看着菲比的小脚、r蘸着我的血在出生证明上捺下印记。我想,不好,我的心动了。就算一切都不算数,这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是算数的。怎么事先没想到,她会和我相像?我怎么会忘记,一旦她和我相像我就会变得很没出息,想抱她、吻她、拥有她?我脸上出现了一个虚弱的傻笑,听周围的人夸新生儿和产妇,我不管他们是真诚地夸还是敷衍地夸,我只把他们当成真心。我脸上虚弱的傻笑持续着,像电影女主角俗套的表演,像我妈妈生下我或亚当母亲生下亚当。像我妈妈站在机场,看我走人海关,那样的笑法。
从菲比走出我的时刻,我和她突然建立了一种新关系——我们彼此脱离而致的创伤使我们遥相呼应,成为分作两处的整体。我马上辨得出菲比的哭声,梦萦魂绕地从深深的走廊进入我无论多沉的睡眠。护士隔两个小时就把婴儿if]推进病房,一排小脸蛋我只需瞄一眼,便认出菲比。护士说这样两小时一次的母子会面是让双方习惯彼此的相处,也让rǔ汁早些成熟。
菲在我枕边,我嗅着她新生儿甜滋滋的气味,听她呼呼作响的喘息。我看得出她从我这儿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头发、指甲。渐渐地,我只看得见像我的局部,而这些局部在不断扩大。我从来没这样惊讶过:我的这条命竟会有如此的复制。我惊讶得连亚当的缺席都忽略了。
亚当是第三天早晨来的,正赶上我出院。他从伴侣那儿回到家,看见了我的便条:“我去医院了。你若及时看见这字条,到医院来找我(或我们)。”他走出电梯时脸色相当苍白。菲比的预产期是在十八天之后,他的心理准备便欠缺了十八天。这大概是他面无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马上看见在柜台前办出院手续的我。一看我的样子,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切都归于风平làng静,戏剧高cháo早已过去。他咧开无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个笑容。关怀还是有的,他凑上来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个同事发生了某种重大不幸,他给予无从言说的慰问。也许我错了,他那动作的意味该这样诠释: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闯下一场大祸,而那位同事一人顶下了责罚,他既侥幸又愧疚,还怀有满心敬佩,那样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说:“够哥们好样的!”不过如果事情倒回去再来一遍,他仍然宁愿把英勇和光荣全给这位同事。
我一字不提产chuáng上的九死一生。五万块包括这些的。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婴儿室就是那间带大玻璃窗的屋。”
他却被拦在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婴儿的父母各有一块和婴儿号码相符的牌照。他们的争执在回音四起的走廊里显得吵闹。我一一听着,等待账结完,我好过去为亚当帮腔。
亚当说:“我是孩子的父亲。”
四十多岁的护士说:“哦,是吗?所有婴儿的父亲我都认识。我想我不认识你。”护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纪。
亚当说:“我只进去看一眼……”
护士说:“我们这里发生过婴儿被窃的事件,你知道吗?”
亚当不再优雅,嗓门粗大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偷窃婴儿?”
护士说:“拿出牌照来,证明你不会。”
亚当说:“我疯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会碰!我对别人的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护士说:“我打赌你看上去就对孩子没兴趣。”亚当说:“那你还不让我进去?”
护士说:“你想让警报器全响吗?没牌照的人一进这个门,警报器全会响。警卫们在几秒钟之内就会跑来逮你。我倒不介意他们逮你。警报器的声音很讨厌,孩子们都不喜欢它,会哭个没完。”
我及时调解了他俩。我证明亚当的确是菲比的父亲。
护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错过了。”她接过我手上的出院手续,然后仔细核对了上面的条条款款,这才把菲比抱了出来。
“喏!”她说,“看好,襁褓是这样……这样……包裹的。得紧,这才让孩子感觉安全。”她像西单商场模范售货员捆扎糖果那样,手势果断、快捷,每个动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在此同时,她还告诉了我们,多长时间喂一次奶,换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续中包括一个小册子,上面有所有图表、刻度,公式般jīng确。按这些公式养大的孩子该不会有误差,该比我们这些依生物本能抚养出来的人类要优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断换姿势抱她,又把手伸进襁褓,看看是什么让她不适。我不知觉地对她喃喃说着什么。我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类母亲和新生儿之间的喋喋不休,那类对任何其他人不发生意义的甜蜜傻话,在我和菲比之间开始了。
我发现亚当车开得很坏,两次闯红灯。我说:“要命,不知该怎样她才不哭。”亚当却说:“她的哭一点也不打扰我。”“那是什么让你开车水平下降?”
“你。你没注意到你在不断地说话?”“我在说话?”
“你一直在和孩子说话。”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种联络方式,一种几乎是使用暗号秘语的单线联络。我的潜意识、我的本能发出这样的喃喃低语,只有菲比的潜意识和本能能够完全地、正确地接收它。它使她与我在脐带被剪断后迅速形成另一条暗存的因而不会被剪断的纽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菲比都无能为力:我们已把包括亚当在内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