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_严歌苓【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答:没有。他一般不谈把我屎都能烦出来的所谓工作。

问:那他跟你谈什么?

答:恋爱。

问:你认为他是真的爱你。

答:是的。

问:你若要他提供国家的一些机密,你认为他会答应吗?

答: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任何一种机密都特乏味,更别说国家机密了。

我想着刘先生把冰淇淋叫成电灯泡,换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说不定会把 情报 命名为 热带鱼 或者 油炸臭豆腐 ,或者 白郎宁手枪 、 雪芙莱轿车 、 大世界 。对于回归于浑沌的刘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与谎同样坦dàng。

冰箱里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层薄底。我赶紧跑进储藏室。这里有个小屋般的大冰柜,里面冰冻着一块蛋糕。它是刘先生和玛伦达的母亲婚礼上的蛋糕。那个蛋糕宝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来,按说该在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由夫妇和朋友们共享。是什么耽搁了这个意义深远的 共享 ?是刘先生躲避了它?因为他认为这座肥厚的奶油宝塔将他镇在了里面,永世地隔开了他和他心爱的菁妹?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罢,偏偏又是一年复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来世的相同一份无奈。

我不知在这块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浑身冷透。

我回到刘先生面前时,他已睡着了。我母亲借着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风烛残年的恋人,借我的手替他盖上一条毛毯,借着我的怜悯心看着他嘴唇微启,一线口涎流出来,落到肩上,藕断丝连地牵住这一头和那一头。那根口涎在太阳中闪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离开那家爵士吧前还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劳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费。我一共给了经理两百块,随便他俩再添几巡酒,这个夜晚的开销该不会超出两百块。我不知道我付那笔账是什么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长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还是有恃无恐 反正一贫如洗之后可以到刘先生这里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付那么大一笔酒、饭账。在美国、慷慨一点儿也不让我好受,而这一回,它至少没让我难受。

我到了刘先生家以后只跟王阿花保持联络。她在电话上说她腹内胎儿的新动作新表情。她还告诉我海青出了一次车祸,保险公司的一大笔赔款可以支撑他们两年,他不必去给观光客画肖像了。她帮我中转所有信件。其中多数是安德烈来的。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告诉我他的生活,他新听来的笑话。他说我丢在他那儿的衣服,该gān洗的他都替我gān洗了。他还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圣诞晚会上。他说我那天晚上看起来很美丽、楚楚动人。

王阿花也转来牧师太太的信。她总是谈她为我组织的捐助活动有了怎样的进展。王阿花从来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讲到里昂。

我母亲的感觉充实着我,让我伸手驱开一只被他的涎水吸引来的小huáng蜂。我替我的母亲还愿,偿了 白头偕老 的人间第一愿。还愿的意愿使我对这个老人少些嫌弃,除了毫不留情地挣他的钱之外,我对他做的该说是尽善尽美。

第二个月,医生要我开始教刘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词,这样在我暑假结束,拾起学业时,其他人才有可能接着照料他。我教他,他学得很认真。我第一天教会了他 水、面包、huáng油 。第二天,我又教了他 苹果、香蕉 。我看着一天天长进起来的老人,心想,坏了,你的美妙的无命名世界正在向你关闭,你正在被我领出那里,向我们这个充满命名的正确世界走来。你将再次背负起真与谎的负担。

又一个月过去,我开始给刘先生一些小小测验。比如说:我问:你吃的是什么呀?他答:橙子。我们这些测验第三个人肯定觉得头晕眼花:我们是普通话、英文,以及我们自己发明的语言统统拿来的。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水。

我说:错啦 是牛奶。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牛奶可以喝吗?

我便自己喝一口,再递给他去喝。

他走路、行动都恢复得不错。有次我去冷冻储藏室里取东西,他竟跟着我进来了。我忙把他往外搀,怕他冻病。他却死活不肯走,眼睛盯着那个古董蛋糕。我只得把自己披的毯子搭在他身上。他问我:那是什么?

我见他的眼睛有了点儿觉醒,似乎他离他整个记忆的觉醒只差一步。

我说:你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呀? 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阵,摇摇头。

我说:它叫蛋糕。

他跟着我念了几遍,慢慢就沉默了。然后那一下午一晚上他都沉默着。那天夜里我照常起来查夜,发现刘先生的chuáng空着,伸手一探,被子里还有一丝体温。我不知凭什么直接寻到了那间储藏室。他果然站在那儿,对着三十多年前的蛋糕苦思冥想。

我说:刘先生

他说:蛋糕。

我说:对的,发音很标准

可是菁妹,你还没有同我结婚啊。

我想,词全说对有什么用?他的总体上下文是错的。不,也许他的是对的。

他又说:菁妹,不会是你和别人结婚的蛋糕吧?

我想何必让他再来一次心碎?我微笑着,使劲摇摇头。不用镜子,我也知道我就是十九岁的殷恬菁。

我扶着他往外走时,发现他浑身冰凉。他回头又去看一眼古董蛋糕,然后再来看我。他的意思是:你没有骗我吧?

我把他扶到门外,然后去关那扇沉重的门。

他说:那是个婚礼蛋糕吧? 是不是?

不是。

那它是什么?

是 一条小船。

小船? 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即将要闪出云层的月亮。

小船。我肯定地点头。

我想,从明天开始,我要停止教他名词。

船?

船。

一颗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一颗滴穿了四十多年岁月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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