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小雪跳着双脚,“那也等我上学以后你们再弄!”
外婆对这个外孙女百依百顺,果然等她背上书包走了才又回到厨房。她对小菲说:“算了,扔了吧。”
“怪大怪肥的!”小菲说。
“不缺它俩。扔了去。”
“煨一锅好汤,够小雪爸喝两顿呢。”小菲好舍不得。一晚上时间,两裤腿臭泥,一大耳掴子,全都làng费了。
“你能你来!”母亲横她一句,走开了。
小菲真让母亲给激将了,不管怎样把两张蛤蟆皮剥了下来,剥得皮肉残破不堪,身上一件浅花旧罩衣也血迹斑斑,宰猪杀羊的架势。这里起了头,小菲常常找个泥塘就去làng费一晚上时间,不是回回有收获,但有时会大丰收。母亲也不掴她后脖梗了,有一次还跃跃欲试,要跟小菲一块去。小菲一提长途汽车票两角五一张,母亲怕万一扑个空,那就多làng费一个两角五。
欧阳萸再次出院时,小菲发现团里排的新戏没她的角色。新戏一出叫《虎符》,另一出是《胆剑篇》。陈益群演一个卫士,一句台词都没有。她去找团长,说她照顾了三个月病人,回来怎么连龙套都跑不上了。团长说这两部戏和她的戏路子不吻合。她不服,问团长她算是哪一路子?野战军小文工团的路子。再排《红霞》、《南泥湾》之类,她还会是台柱子。眼下需要更正规的演员,所谓学院派。难道马丹是学院派?她怎么可以演西施?马丹不一样,大经典演了这么多部,等于进了学院,小菲想,怎么跟抢购紧缺食品似的?你不到场就抢购一空。
院子里迎头碰上陈益群,她大吃一惊:当初她怎么会和这个可怜巴巴的大男孩子缠绵?他难看是不难看的,但一身小家子气,捧饭盒子,握筷子,嘴巴一开一合,处处贫贱。小菲不想和他说话,他却站下来。
“已经找我谈过了。马上会找你。”他说。
小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样一副yīn阳怪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可以好来好散?
他已经走过去。走几步,响亮地从饭盒里扒拉出一口饭菜。小菲母亲一生贫穷,却从来不准她的家人有这种市井小民的吃饭习性:端一碗稀泡饭,夹一个萝卜gān可以把一条巷子的门都串了,把一条巷子的是非都搬弄了。虽然陈益群年轻,是解放后的大学生,但小菲完全可以想像他是旧戏班里的一个男伶。
因此小菲在“谈话”中矢口否认她和陈益群谈恋爱。谈话的人是团委书记和工会主席。一口一个“据可靠消息”,三句话不离“为了挽救一个优秀演员”。渐渐地威胁出来了:“你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和他去谈,组织上正在考虑。”
事后她很惊奇自己的坚qiáng,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和欧阳萸去谈吧。以这个做杀手锏?她不怕。但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怕,还有几分快意。
处分却是空前绝后。她将被调任到一个县里去当临时文化馆员,指导农村文化活动。一年,也许更长。陈益群将下工厂,帮着工会文艺gān部排演业余话剧。小菲怕了,整治她的人似乎握住了她的命脉:她最怕和欧阳萸分开。鲍团长比小菲还难过,说她“浑丫头”“疯丫头”,从都旅长到现在,不到身败名裂不安分。他一直奔走,为她求情,要别人看他延安gān部的老面子放小菲一马。现在全完了:陈益群全部供认,鲍团长也得在党委会检查。
“你不是有个少年好友吗?伍善贞?去找找她丈夫,看能不能不让你下乡。下乡连饿带累以后再回舞台就难了。”
“我不是怕下乡。”
“那就去下!”团长没好气地说。
“我是离不开欧阳萸。”
“你不要跟我肉麻。离不开他,你gān这种好事?”
“那是因为他离开了我。”
“混帐话,我老婆还常常出差呢!”
“你不懂。”
“我是不懂。”
“只要欧阳萸和我在一起,我去哪儿都一样。不骗你。”
“你脸不脸红?我脸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把欧阳萸看那么重,你不怕他知道这事?那他离开就不回头啦!”
小菲闷了一会,淡淡地说:“他不会走的。不会为我的过失离开我。他要离开我,会因为他自己的原因。”
“要不要试试?告诉你,没男人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你不懂啊,团长。”
“是啊,我越和你谈,懂得越少。”
“他不是个一般的男人。”
“再脱俗的男人,也会妒嫉。”
小菲凄哀地一笑:“他要那么在乎我,会妒嫉,我倒高兴了。”
原来她不怕欧阳萸知道,是这个想法在垫底,她突然懂了自己。
她决定为免除“放逐”的处罚而奔走一番。她去白头翁老刘的办公室,老刘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会找电话,一会叫人进来拿文件送文件。他知道她登他的三宝殿是为哪桩事,他就让她如坐针毡地等着。两人就这样耗了一下午。能插几句话时,他做出老大哥的玩笑模样:“小菲这件衣服全省独一份吧?好时髦啊!”其实这话不大厚道:你小菲这样时髦妖冶gān什么?把我迷住好给你减除处分?或者:你都三十老几了,打扮什么呢?勾上个小白脸还不够?于是小菲就更加如坐针毡。
再插上几句话又跑题到欧阳萸身上,说到吃的药和营养品,提供买高价食品的门路。总之小菲的来意被他越岔越远。她站起身,要告辞了。
“刘局长,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还想装“什么事”的懵懂表情。小菲单刀直入,接着说:“就是被处分下乡的事。”
刘局长马上就官气十足了。告诉小菲他不是直接管演艺单位的,小菲该去找某某某、某某某。
小菲没有去找任何一个“某某某”,因为她懂得,只要正局长gān涉某件事,某某某们会配合的。她打电话到小伍办公室,把小伍约出来。小伍也趁机整治她,让她在省委大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才骂骂咧咧地出现。
“你这回算是臭名远扬了,田苏菲!连孙小妹和中学同学都问我!搞什么鬼呀?她们问我是不是田苏菲要给流放到乡下去,鬼晓得她们怎么晓得的!”
一定是你小伍告诉她们的呗。每次碰到中学同学,小菲都发现他们对她了解得很,跟记者追随报道似的。
“我反正不能离开欧阳萸。”小菲说。
小伍的幸福之一就是小菲遭殃由她拯救。
“你这种浑球现在想到我了?当时跟那小白脸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来问问我的看法?帮你从那时候帮,你肯定不会栽这么惨!”
“求你了!”
“现在我没办法了。你们的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怎么****?你到我家去求求老刘吧。”
“他不是听你的吗?”
“那也要看什么事,也要看事情到哪个地步。我肯定会帮你说话。反正你哭也哭得出,耍赖也会耍,我在边上促几句。对了,带上你女儿。老刘几次为人说情,都看在那些人的孩子身上。你一个当妈的,不能撇下孩子下乡。把孩子带上,我们这出苦肉计就演成一半了。”
“孩子都懂事了!”
“不要提那件事,光说下乡。我事先和老刘铺垫铺垫。我看不如你把你老妈也带上,老外婆也行,让刘局长看着四代女人心里难受。”
小菲想,那就成滑稽戏了。
“假如老刘说他考虑考虑,那是靠不住的。你必须要他当场、当你女儿、老妈的面立保证。”小伍亢奋起来,两束绿绿的眼神盯在小菲脸上,“不保证就接着哭。”小伍的欢乐在于小菲陷入灾难,灾难越深重,她拯救的难度大,欢乐就越大。
约好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对于小菲的着装,小伍也提出要求,朴素但不寒碜,形象要不卑不亢,绝不是上门说“老爷可怜可怜吧”的模样。
小雪一听要去伍阿姨刘伯伯家作客就说:“gān吗?”
“就去玩玩,坐坐,好久不去了。”
“不去。”
“为什么?”
“我有事gān。”
女儿的意思是去小伍家是“实在没事gān”。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小伍两口子,也不喜欢他们的两个孩子。小雪的好与恶十分鲜明,但对小菲来说完全是谜。她和小伍的儿子同班,一个字没提到过这位同学。问起来她会老气横秋地说:“咳,跟他妈一样。”“他妈什么样?”小雪就像听不见。这方面她是欧阳家的人,背后不说别人坏话,因为他们缺乏低级趣味和对别人的兴趣。
小菲请女儿陪她一道去。小雪看妈妈一身深蓝卡其,从箱底翻出来的横竖折皱那么深刻,便狐疑了。“妈,你去gān吗?”
“穿这件衣服不合适?”小菲见女儿上下审视她。
“好像你要下放劳动。”女儿说。
自信心让女儿摧垮。她穿了件中式夹袄,是欧阳萸母亲年轻时的家常衣裳,银灰底子挑浅藕荷色的花。女儿满意了。但一坐进小伍家的客厅,她那种不露声色的狐疑又出现了。小伍一见她就大声说:“哟,妖jīng!是四凤还是繁漪啊!”女儿用力剜她一眼,似乎听出玩笑中的不善。
“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衣服……”小菲已经后悔了,这种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刘局长的无产阶级大客厅里有点唱对台戏。这个家就是把公家办公室延伸了一截,没有一件家具让人感到是受主人偏爱的。
“蓝布褂子找不到吗?谁没有一件蓝布褂子?”小伍低声说。
小雪用力看看两个成年女人,她听出了小伍的训斥调子来。
“那我回家换换?”
“算了算了!jiāo代你半天:大方、朴素,已经出那样的事了,作风上就要有个脱胎换骨的样子。现在又弄得跟个二奶奶似的,老刘怎么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学生,才不是二奶奶!”欧阳雪突然插嘴。
没等小菲开口,小伍已经把小雪当自己孩子教育了:“不准插嘴,大人在说话呢!”她转过脸对小菲,“在你们家你们让她随便插嘴?”
“你知道我们欧阳萸对孩子全面民主。他喜欢女儿跟他没上没下,说是父女两人jiāo朋友!”
“小雪呀,”小伍没把小菲的话听完,就已经把欧阳雪安置了,“你上楼上去,三个小朋友一块看看小人书什么的。”
“我从来不看小人书。”
“那打‘争上游’?”
“不会。”
欧阳雪表情很明白:别妄想把我支走。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戏剧报》读起来,然后老三老四地说:“你们谈吧。”欧阳家人不合群的气质,使欧阳雪在寂寞和冷落中显得极其舒服。
老刘一进来马上说:“噢小雪来啦,稀客稀客!”她抬起脸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脑袋。小雪的脑瓜很少有人拍得着。她像计算好时间距离,等那手伸过来,降落下,她会让它微妙地扑一个空。这天她却没动,脸上表情很难形容,有点忍rǔ求全。似乎小雪dòng悉了这次会谈对母亲的重大意义,拍脑瓜就拍脑瓜吧。
“你看,小菲从一个晚宴上直接来我们家,我刚刚还在和她逗着玩,说她就像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说。为小菲的打扮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