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微微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妒嫉?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阳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欧阳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阳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阳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阳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huáng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塌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子jī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的返璞归真。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阳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乱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我没让他见。”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bī债可以当面bī嘛。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
“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阳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阳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脱了她的搂抱。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欧阳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欧阳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第三年的纪念。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阳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
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也不快乐!”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愣。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清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dòng。原来她倾家dàng产,维系着他空dòng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侯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chūn时代的悲悯心。欧阳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他的伤心也在于此。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欢,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欧阳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阳萸多年前失之jiāo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阳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jiāo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她脱下皮凉鞋,换上拖鞋,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欧阳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么?”欧阳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粗糙的口吻说到她。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阳萸满脸醉红,汗从太阳xué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色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