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这件事我不能听。”
“随你便。只要你胆子没大到当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时不就把你手脚捆捆,头上盖块红布往都旅长房里一扔吗?军队不作兴?你妈不是军队的,你妈做得下当得下,捆旁人捆不动,捆你还行。怕你踢我窝心脚啊?没给你生那个野胆子!”
小菲心想,母亲也许gān得出那类事。先敷衍过去,容她一点时间和欧阳萸商量。她已经忘了对欧阳萸她基本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满心兵荒马乱,扯了欧阳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妈,我好好想想。”
“你以为我不知你想什么?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脸商量商量!”
母亲总是魔高一丈。
“那儿来的小白脸?我根本没谈对象!”她扯起嗓门来了。
“没谈就没谈,你冲我喊什么?你以为我不能拿条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着头,心想,我现在是解放军了,看你敢打解放军!
“你想,哼,敢打解放军呀?打解放军是反动派!”母亲说,“今晚我就当一回反动派,你挨完打去检举你妈吧。”
小菲眼睛还是不抬,人慢慢站起来。她说:“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吱声,垂头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灯光里。不久她听见抽泣声,再一看母亲不见了,母亲去了里屋,坐在她曾经的小chuáng上流泪。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亲一身寒风地进来,把一盆热水,一个漱口杯端进来。等她洗漱完毕,又是一个滚着芝麻的糯米团子。她吃糯米团子时,母亲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捺她坐下,她自己坐在chuáng沿上给她梳辫子。从她记事就是这样的早晨。无论世事如何艰难,母亲怎样绝望,她都给小菲这样无忧无虑的早晨。为这个母亲,小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她走出家门才五点半,离出操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母亲把huáng包车叫到巷口,往她手里塞了些零钱。huáng包车跑出去老远,母亲还站在伍老板铺子的阳棚下。母亲看去并不老,但凄清得刺目刺心。
回到驻地,小菲赶紧把欧阳萸借给她的书拿出来,什么雅致冷僻的词也想不出,gān脆在一条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字,“我想嫁给你”,把它夹在书的第一页,又把书包了一层报纸。早饭后要排练,小菲只好趁早饭时间去找欧阳萸。欧阳萸见了小菲说:“等发了薪水再还你钱,好不好?”他脸通红,完全不是昨天和一群姑娘在一块打诨的混世魔王了。
“还你书。”小菲眼睛bī住他。
他看她一脸正色,赶紧一笑,说:“昨天没有你我们大家都完蛋了。”
“书里夹了个东西,给你的。”小菲说。她不怕羞的毛病在此可帮了她大忙。
“好的。”他有一点意识到什么要发生了。女人对他总是这样,心里轰轰烈烈,他不跟着反应,她们最终会活过来的。
小菲告辞出去,一个新闻gān事进来,急匆匆地把欧阳萸的门关上。小菲无心听他们的要闻,小跑回文工团去了。中午她去欧阳萸的办公室,他正在写东西,问小菲是找他还是找其他gān事。
小菲瞪着眼在他脸上找。他突然想起一个句子,在砚台上飞快顺顺笔尖,把句子写下来。小菲也好,其他进进出出的人也好,都不打搅他,他的专注就是他的门户,说关闭就关闭,把所有人严严实实锁在外面。然后他一会把眼睛翻起,看看天花板,一会搁下笔抓耳挠腮。小菲看他茶缸子里的茶叶给呷得紧贴在杯口上,也不去添水。她拿起茶缸,从暖壶里倒了些开水进去,又放到他桌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小菲了。大家脚步生风地走过去走过来,相互招呼开午饭了,但每个人眼光都盯在小菲身上。终于有个年长的gān事替小菲委屈了,大声说:“唉,欧阳萸,你也理会理会客人。”
欧阳萸竖起左手的食指:“最后一句!”
然后他把笔一扔,端起茶缸喝了几大口水,这才转过来对小菲说:“那个剧本,他们要我写意见,下午作者要来拿。”
他弯下腰,打开写字台下面的柜子,手在里面胡乱搅了一下,又拉开抽屉,一个、两个、三个,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就一个办公桌,一小块地盘,一会儿就让他弄得天翻地覆。“找什么?我帮你?”小菲说。
他再次弯下腰,这回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纸盒,上面就是昨天吃饭那家西餐馆的名字“玫瑰露”。
“喏,你喜欢吃的。”他把盒子往小菲面前推一下,“一个老大姐送给我的。地下党的老同志。”
小菲昨天没怎么吃菜,却吃了两大块萨其马,他居然留心了。原来他在意她爱什么,不爱什么。在意了,还记得住。小菲一时忘乎所以起来,浑身又没四两沉了。
“你知道部队要出发吗?”她问。
“知道。”
“一部分文工团员跟着部队走,剩下的跟别的团合并,成立话剧团。”
他忽然说:“试试黑颜色。”
小菲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穿黑颜色会好看。脸越年轻,越不要穿年轻的颜色。头发也是,统统梳上去,不要这个。”他手指在额前比画一下,表示刘海,“越是像小姑娘,越不能打扮得孩子气。”
小菲想他在打什么哑谜?我夹在书里的纸条他一字不提,吃午饭的人马上回来了。他不提,她不能bī上去问。她怨怨地盯着他:要她活要她死,都行,别含蓄下去了。
他的神情并不比昨天更亲近,小菲跨出那样大一步——那是送死的一步,他没有任何表示。
“我可能要跟部队走。”小菲说。
“噢。”
“都旅长要带我去。”
他听出她话里的故事了。他脸上有点憎恶的意味,嘴上什么难听话也没有。他是这么个人,没人值得他在背后议论,这个特点不少人观察到了,觉得是个大怪癖。
“那你打算呢?”他问她。
“不知道。”她明明在说:“我的打算我白纸黑字写给你了!”
他哼哼一笑,太阳xué上的一根筋老树根似的凸突出来。他轻蔑还是嫌恶,抑或是愤怒,小菲看不懂。
“自己的事不知道?!”他说。
小菲想说:我一个人对抗一个独断的首长,一个qiáng横的母亲,只要你一句话,我都扛得住。她说:“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啊。”
“我怎么能对你自己的事瞎提意见?借给你的《玩偶之家》读了吗?一个独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
小菲顶他一句:“我十六岁离家出走,参加革命,也是独立吧?”
他不直接驳斥她,似乎这么个问题不值得他给予回击。他把头摇一摇,笑一笑。
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让她读的书全白读了?他对她栽培是一场枉然?
“中国的悲哀,就在于都习惯了把命运jiāo给别人去掌握。”
她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回绝。眼泪转过去转过来,最后还是掉落了。
“那我去广西了。”她说。
“你主意这么定,好啊。”他说。
她出门就往文工团驻地跑。四亿中国人都给他看得那么悲哀,我有什么指望?我再投三回娘胎,出来也做不了第四亿零一个。她慢慢稳下步子,心死了也好,可以求得赖活着的安生。
过了几天,战斗动员、誓师大会都开过了。都旅长打电话到文工团来,要小菲马上去见他。他现在有了吉普车,告诉小菲在宿舍里等着,车会来接。小菲知道在劫难逃,一定是摊牌的时间到了,下面就是红印章一盖,两chuáng棉被往一个chuáng上一搬,小菲作为旅长的个人问题,就被彻底解决了。头一个征候就是小伍的脸。她这两天给小菲的是一张生人脸,若小菲硬着头皮拿自己热脸去贴小伍的冷屁股,小伍装着刚刚发现小菲:“哎哟,小菲呀!没看见没看见!”她的话中话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个旅长啊!从小伍那里,小菲明白自己那chuáng旧军被马上就要挪窝了。所有人结婚都一样,男的没彩礼女的没陪嫁,一个红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块过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里,一会一个女兵进来,做做鬼脸又跑出去。听到吉普声,她突然站起来就走。不远有个芦席搭的茅房,人在里头脸在外头,只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鲍团长满院子叫她,女兵指导员也在叫她,过一会满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两腿酸麻,腰背虚弓着,也又酸又胀。十几分钟后,车子在院里调头,回去了。
你说我没有娜拉的勇气,我偏让你看我怎么造旅长的反。你说中国四亿人都乐意让别人安排他们的命运,今天我就做第四亿零一个给你看看。茅房后面连着猪圈,猪们又满足又友爱,发出懒洋洋的哼唧声。小菲半弯腿半弓腰,眼睛从茅房的芦席墙缝里看鲍团长双手叉在后腰上,低着头。旁边一个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邹三农。邹三农一副出谋划策的样子,原来这么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们也好跟旅长攀个亲家。
你说我没有“独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独立一个给你瞧瞧。我谁也不嫁。我有志向,等着看我成大演员吧。小菲从认识欧阳萸以来,读了他推荐的书之后,对似懂非懂的东西特别着迷。听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练小菲不能继续蹲茅房,只好露面。团长气急败坏,说她无组织无纪律,敢放旅首长的空车。小菲说她存心不去见旅长。团长说这可不是老新四军的传统。老新四军成了多少对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长为首长奉献去了,她小菲去打听打听!小菲想不出词来反驳,是啊,首长是革命基石,别说奉献青chūn,奉献生命也该慡慡快快。小菲想,我就赖到底,看谁把个耍赖的能怎么法办。团长说他已经为她扯谎搪塞了,请司机告诉都旅长小菲生病了,发高烧,等起得了chuáng再去见首长。
晚上排小菲的戏。小菲刚上场就看见都旅长从吉普车上下来。鲍团长向小菲挤眉弄眼,迎到都旅长跟前,说小菲这姑娘太逞qiáng,病得那么重非要带病上阵,也没办法,谁让她角色多,戏分儿又重呢。
都旅长做了个不打搅的手势,裹了裹军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着排练,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长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于都旅长的推崇,小菲的戏风慢慢成了cháo流,地方上的剧团和其他部队的文工团都来看小菲的戏,明白什么叫“革命激情”,“工农感情”。小菲一个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开嗓门挺起胸脯就是顶天立地。都旅长等小菲歇下来,说:“看看这个劲头,发条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碍事!”
他把小菲叫过来,坐在他旁边,把自己大衣给她裹。小菲动也不敢动。他告诉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觉得他不该带她去前线。场上在排其他人的戏,他不必压低声话也是私房话。前线太苦,又危险,他不愿小菲去冒险。万一小菲有好歹,他会一辈子心里过不去。小菲妈他也见了,他不能让田妈妈老了做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