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穗子认为斑玛措的理解力差劲是因为汉语水平低。她开始给她上文化课,每天学两句毛主席诗词。行军队列里,穗子把生词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背包上,斑玛措跟在她后面念 横、横、竖、横 到一个大宿营地,穗子总给她测验,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卖力,抓笔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队每晚演出,斑玛措比所有人都忙。灯光组抓她的差装灯拆灯,服装组支她抬箱子,道具组也使唤她递道具。她做这类杂事很灵,体力又好,天天落表扬,于是积极得要命,主动找更多、更重的杂事。男兵们乐得省力气,让斑玛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线,一大卷地毯顺着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个地道的农奴形象。
这天晚上何小蓉在独唱前被奶水胀得哭起来。女兵们全冲着她两个明晃晃硬邦邦的rǔ房傻眼,胆大的上去挤了两把,一滴奶也不出来。小蓉的吸rǔ器丢在上一个宿营地,还没顾上买新的,这时她对束手无策的女兵们说: 狗日结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 她两个巴掌在rǔ房上乱打,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这时斑玛措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作女更衣室的帐篷口。她的破军装撕下了个半个肩,脸上头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头,奇怪地安静下来。斑玛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对随时要爆炸的rǔ房,慢慢走过来。小蓉和她尚在冷战,双方都不知道怎样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泪还是很多,却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玛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这一群女兵中,唯有她是了解这痛苦的。她什么也不必跟她解释,她全了解。也唯有她,真正在为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么一来,小蓉把头抵在了斑玛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玛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后她跪下来,手里抓住一个茶杯,泼出去剩茶。她的手轻轻在小蓉的rǔ房上摸着,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来。娇小美丽的小蓉,却有着庞大不美的rǔ房,天下哺rǔ期女人的rǔ房,rǔ头周围一圈粗大的颗粒,rǔ头顶尖上布满怪状的纹路。斑玛措的手老练地挤动,顺着rǔ脉,一下一下地。小蓉的痛苦立刻缓解下去,她累了一样微垂下眼帘。rǔ汁不畅快地流出来。斑玛措对小蓉说: 恐怕不行,挤不出来。
小蓉看着她,由她全权负责那样看着她。
斑玛措跪得更低些,屁股坐在两个脚跟上。
然后所有人都猛一提气:斑玛措的头埋进了小蓉怀里,嘴巴衔住了小蓉的rǔ头。她吸了几口,将吸出的rǔ汁吐在茶杯里。那里艳huáng的rǔ汁,惹得女兵们一阵反胃。小蓉深深地呻吟一声,下巴略扬起来,眼睛全合上了。斑玛措的手轻轻按摩着那只rǔ房,逐渐地,它不再是一触即爆的危险模样了。
女兵们觉得眼前的场面既壮丽又恐怖,并且也有点无法看透的怪异。这种怪异似乎和性有关,引起她们隐秘的兴奋和罪过感。
小蓉的下唇和上唇松开,松弛到极限,头向后靠,眼睛也松弛极了。
斑玛措站起身后,足有三秒钟,小蓉才睁开眼。她谢了斑玛措,又向女兵们说: 斑玛措今天是舍己救人。 斑玛措说: 我救啥子人?老子乘机营养一下。 她哈哈哈乐了,女兵们全乐,都知道小蓉和斑玛措彻底和解了。
一路上都没买着吸奶器,小蓉就每天三次让斑玛措替她吸奶。她对女兵们说斑玛措吸奶比吸奶器好多了,一点都不痛。男兵们说斑玛措真划得来,天天加餐,好滋补哟!还不要奶票。
第二年五月,又到了首长审查节目的时候。这台演出大多数是歌颂华主席的,原先为斑玛措谱曲作词的创作员舍不得把好好一首歌扔掉重写,便把 毛主席请尝我的青稞酒 ,改成了 华主席 。团长觉得不妥,副政委说这叫政治投机主义。创作员却说华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尝过的酒,华主席当然该尝尝。俱乐部给周总理、朱老总做的花圈,不是也给毛主席用了吗,就换了换挽联上的名字。再说写首好歌也不容易,光教斑玛措理解歌词就教了半年,重写也来不及啊!
文工团领导同意先拿这首歌凑合,等首长审查过,讨来了经费再说。
斑玛措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小蓉的风格演唱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做,像全中国所有女独唱演员那样含情脉脉,两眼顾盼,手随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势是 阳光 chūn风 雨露 ,嘴里有词眼里更有词,就像三步之外站着笑眯眯的华主席。谢幕也谢得标准,含蓄领颚,微撤脚步。人们想不愧跟萧穗子学了一年多文化课,看着就文化多了。人们却不去想,这样一个歌手团里有几十名,全国有几十万。
只有那位曾夸过斑玛措的首长大不满意。他说这个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点也不好听!
王老师气愤地瞪了那位首长一眼。这是演出后的会议,主要创作人员留下来听首长们的意见。
另一个首长也发言了,说斑玛措笨手笨脚的,做起动作像安着人家的胳膊腿。
第三位首长gān脆说拿掉这个独唱。
王老师心想,你们就听得懂低级军官左嗓子叫操令,你们懂什么声乐?!
几个首长都说斑玛措唱得远不如一年前。
王老师清了清喉咙,站起身说: 这位藏族女兵基础差了些,连文化课都是现补的。不过如果再训练一阵,相信会有大的突破。 他说着说着,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不突破呢?他也觉出斑玛措目前的歌唱缺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到底缺的是什么。这是王老师第一次对斑玛措是不是座金矿发生怀疑。
年底文工团决定让斑玛措退伍。王林凤大发脾气,说斑玛措若走他也不gān了。闹到最后王林凤还是得gān下去,而斑玛措被淘汰了。
副政委打算找斑玛措谈话,王林凤说最好叫小蓉或穗子先跟她chuīchuī风。
萧穗子想,斑玛措一年前闹着要回草原,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里见斑玛措骑车进了大门,一手握车把,一手拿着一叠报纸。她还是热衷于打杂,否则要被过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玛措的皮肤真给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现在比谁都滋润。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带的尺码直线收缩,现在不穿这副盔甲她倒是浑身不舒服。她把车把调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车闸也翻向外侧,于是她骑车时腰、背、臀划出一条十分婀娜的曲线(它在多年后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时尚、风流的女痞子叫 超妹儿 ,斑玛措骑车的样儿是很 超 的。
她见萧穗子叫她,便来了大骗后腿,脚绷出个芭蕾尖儿来,在空中划了半圈,这才下来。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经没有脱离草原的痛苦。岂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军帽搧风。军帽里垫的报纸露了出来,斑玛措学小蓉用报纸衬军帽,偷偷过大沿帽的瘾。她穿军装的风格也是小蓉的,领口摊得很低,里面蓝色拉链练功衬衫开出一块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个甜美柔弱的窝窝。
萧穗子说: 斑玛措,现在让你回草原你可能不习惯了。
斑玛措眼神一紧。
萧穗子马上把这个表情突变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气说,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玛措跟她一块回去该多棒。斑玛措知道萧穗子成了舞蹈创作员,便说: 你要去我的弟娃儿可以当你向导。
极擅于听话听音的穗子明白了,这个斑玛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玛措。一年里,她已经剪断了她和草原之间的脐带。谁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后的剪断有多难,有多血淋淋。
萧穗子实在讲不出口:斑玛措,文工团要缩编,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认你没有什么前途,你得把名额让给有前途的。
文工团给谁标上了 没前途 ,谁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么说得出口呢?
于是换了何分队长。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导员,军阶将是营级,在斑玛措面前,她仍是个 营级小女娃 。她把斑玛措带到抄手铺,买了四碗红油抄手。两人边吃便讲些其他女兵的闲话。小蓉趁斑玛措快活便说: 喂,老斑。 她们要好得互称 老斑,老何 。小蓉说: 老斑我听说你要退伍? 斑玛措一大口抄手从嘴里滚出来,像是刚刚意识到它有多烫多辣。
听哪个舅子说的?
小蓉装着吊儿郎当,说斑玛措要走还向她保密。
斑玛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把抄手夹起,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咸,温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后说: 狗日敢把老子复员老子杀了他。
消失很久的旷野气息又出来了,斑玛措眉宇间有了一点凶残。
谁处理老子的?! 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guī儿凶啥子么凶?你不是闹麻了要脱军装吗? 小蓉使劲扎起架势,要把她镇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哑口无言。她突然觉得这帮汉人不是东西,把人家弄个夹生,就一脚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个要我走,叫哪个来跟我说话。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队长到各个领导那里为斑玛措游说,撒娇,耍嘴皮,统统枉然。领导们说jīng简数目那么大,又不是单冲斑玛措来的。小蓉说斑玛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难把她弄走的,自从抄手铺谈话以来,她的情绪很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伤人或自伤的事。年年老兵复员,都有人拿冲锋枪 吐噜 当官的,还有的gān脆下药让全连队死gān净。斑玛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谁的仇人,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王林凤每天来看看斑玛措,劝她不要绝食,不要躺在chuáng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软了。
斑玛措只有一句对着天花板说的话: 我不走。
在她的 不走 期间,她的退伍手续已办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笔退伍费装在她舍不得用的香港货小钱包里,悄悄塞进斑玛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chuáng棉被,四套军装,一套棉衣和绒衣,再加上几件练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玛措的行李不是解甲归田,而是随队开发。她说: 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现在要看你表现,假如你guī儿跟我出差一趟表现好,你就留下继续吃一月三十七斤的军粮,拿八块七毛五军饷。
斑玛措 咕咚 一下跳下chuáng,问去哪里出差。
小蓉说 上去 一趟。
文工团常有人去若尔盖军马场,一说 上去 ,大家便明白是 上 哪儿去。已经是何教导员的小蓉哄骗斑玛措说,她此去要找点红军当年过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玛措是责无旁贷的向导。
斑玛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这才猛来了一阵两眼昏黑的饥饿。她两手支撑在写字台上,站在那里傻笑。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事,单独和小蓉逛草原。斑玛措傻笑着,站着,瘫痪在她与小蓉的美好情谊中。
斑玛措不知道汉人们心眼子很多,胆子又小,在稍感对她歉疚时相互说,这下安全喽,老斑不会上哪儿抄杆冲锋枪来 吐噜 我们了;把她骗上路是不大地道,不过也是莫得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