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扒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粘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了!”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樱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宣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象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huáng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楞啥哩?还不捺住她!”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醒,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jī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开会,一块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窑里。陶米儿的红薯窑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窑里去。窑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窑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爹好些?”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dòng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葡萄,我进来啦?”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yīn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葡萄问。
“谁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象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gān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咋了?”“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都判了!”
“你咋还不走啊?”葡萄顺手掂起斧头。
少勇怕她这生坯子不知轻重,赶紧躲开几步,绕到柴禾那一边。她拎着板斧跟他过来,他再接着绕。绕着,他继续和她说道理。他说:“好歹我有把手术刀,哪儿都吃香,军队不叫咱进步,地方敢不叫咱进步?我和省医院打招呼了,他们满口答应要我去那儿当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板斧已经从葡萄手里飞出来,少勇到底有军人的身手,双脚一蹦,让它从下头擦地皮过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顶上一扔。
“你咋皮比huáng牛还厚呢?你上我一个寡妇家来,大清早想找啥便宜?”葡萄说着,又拾起一块柴禾。
两人又边绕边说话。
“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可比陆军医院名声响,人还答应给我两间住房呢!”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撵出去。“你再不走,我喊民兵啦!”“等房子安置好,我就接你进城……可不敢,葡萄!可不敢往头上砍!……”柴禾从他头顶飞过去。葡萄弯下腰,想拣一块重些的柴禾,少勇纵身从柴堆上跃过,一把搂住她,把她捺在地上。他用腿压住她的两腿,大喘气地说:“吃啥吃的,劲儿见长哩!”葡萄吭哧一声,把他掀翻到身下。
少勇不服,哪能让女人在上他在下呢?他动真的了,全身力气使出来,又把局面扳回来。他把她压在身下,一只手滕出来,把她衫子的钮扣扯开。她一口咬住他的肩头。他身上还是一股刺鼻的gān净卫生气味,滑溜溜的紧绷绷的皮肉,都是她熟透的。
“可不敢咬,那是肉啊!”不去看,不去看他,就还是那个她拿心肝去爱拿肉去疼的二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小时候她是为了二哥学乖的,二哥是她情哥哥,铁脑只和她是亲同手足罢了。一次十七岁的少勇从学校回来,刚走进村,见一个神婆抱着两三岁的chūn喜往河滩走,冬喜妈提把柴刀走在旁边,不断停下来,回头吼一群孩子,不叫他们跟近。少勇问孩子们中的葡萄,是不是chūn喜得了重病,葡萄说chūn喜烧了三个礼拜,水都喂不进去了。他又问葡萄,又没有听神婆说,要把chūn喜砍了。葡萄回答说是的。少勇拔腿就追,追到神婆旁边正听见小chūn喜在说话,问他妈这是要带她去哪里。他妈哄他说,带他去赶会。他说:“妈,咱不去河滩。”冬喜妈说先去河滩上洗洗脸,就去赶会。小chūn喜又说,“妈,不去河滩吧。”神婆问他为啥不去,他说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滩上抱,拿柴刀砍砍,再用石头砸砸。一看哄不了他,两人都不敢搭话了。少勇这时已经扯住神婆的衣服,说等等吧,等到明早上再砍吧。神婆把裹在烂棉絮里的chūn喜往地上一搁,从chūn喜妈手理接过柴刀,说那会中?万一夜里断气,再砍血就溅不到他妈身上,他下回又当偷生鬼来偷生。少勇一头顶在神婆的肚子上,把她撞翻了个四仰八叉。他抱起chūn喜就跑,冬喜妈和神婆都追不上他。他跑到街上的小学校,跑进一间教室,从里面栓上门。冬喜妈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里面,隔着一扇门说话。外头的说他们要砍的不是chūn喜,是那个偷生鬼,不叫砍,他去了阎王那儿又不老实,不该他投胎他还来偷生,祸害得一家子以村子不安生。把他砍了,让血溅溅,他去了就不敢再来偷生了。少勇在门里说,叫他守着小chūn喜,夜里不中了他就去叫她们起来,再砍也不迟。他真的守了chūn喜一夜。第二天早上,chūn喜能喝汤了。少勇在那个冬天离开了史屯,说是要去学医。那时葡萄菜多大?十岁?十一?暗暗地已让少勇作了她心里的情哥哥。而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毁了她心里秘密的情哥哥。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着脸说:“我和你,就是这一回了。”少勇以为她不过是说气头上的话,想给她几天工夫把气性过去,再回来和她说正经话。他走的时候天已大亮,葡萄还赤着身体坐在泥土地上。他说:“还不快穿上,人来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气。她根本没听见,就象真给糟塌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