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侏儒媳妇上来,扁扁的侏儒脸上都是疼都是爱。葡萄楞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欢正常孩子,没想到她们会这么疼爱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会,侏儒们说:看,笑了,笑了!
一两百个侏儒忘了上这儿来是祭庙,只把娃子在他们短小的胳膊上抱来传去。侏儒们的笑声和人不一样,听上去老可怕,不过葡萄听一会儿就听惯了。她想自己该不该出去和侏儒们jiāo待一声。这时一个侏儒说:“叫‘挺’,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还知道答应呢!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个儿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儿,还是你妈起的?……”
侏儒们七嘴八舌地和挺说话。
“瞧你笑得!还蹦呢!……”
一个侏儒媳妇对丈夫说:“咱带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这儿带的有小米,生上火,煮点米汤。”
“人家妈还给留了糖呢。”
侏儒们不久就把灶搭起来,水也汲来了,柴也砍来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给他们说了。挺是有福的,上百个人拿他当宝贝哩。虽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个的。
还回到冬天。孙怀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脚踩住窑壁的脚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怀上了。少说有四、五个月了。她把一盆浆面条搁在小桌上,揭下头上的围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动作还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孙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来。
从那以后,他天天等她开口,把真情告诉他,也把打算告诉他。孩子是孙少勇的,没有错了。可葡萄不开口,他没法子开口。他不开口还有一层顾虑:万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话问出去,两人全没了余地,全没了面子。有几次,他吃着饭,听葡萄扯麻线扯得气息长了,深了,马上要睡着了,他想说:孩子,你就和我闺女一样,啥事不能让爹给你分担分担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着老难呀!你连怀身孕闹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这天夜里,他醒了,听见猫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难怪葡萄给他备下三天gān粮。他披着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里,听那哭声给掩进母亲怀里,要不就是掩进被窝里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门口,想叫她给他看看他的孙子。脚就是抬不动,嗓子也只出气不出声。他耳朵贴在紧锁住的门缝上,听娃子的哭声变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宁下来。母亲的奶头让他安宁了。他在那个门口站着,天在他背后亮起来。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着篮子送饭来了。他看看她脸色,还中,到底年轻结实。她笑嘻嘻地说:“饿坏了吧,爹?吃了两天冷gān粮。”
不管她心里有个什么打算,她眼下是开心的。添了个男孩还是闺女呢?他喝一口大麦面汤,里面掺了玉米茬子。
他问她是不是地里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麦子抽穗了。他说光吃野菜会中?她说还有红薯面。他叫她甭把粮光让他吃,他是废物,还不如家里的老驴。她说她就好吃红薯面,甜。
他就不说话了。喝完大麦面汤,他把碗搁下,葡萄过来拾碗,腰身松了,胸脯沉得很。他说:“搁那儿吧,爹和你说会儿话。”
她坐下来,从围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线又上下下起来。她的意思是,我听着呢。
孙怀清说:“闺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着你哩。”
“盯呗。”
“咋弄到末了还是有是非。”
“有呗。”
“要是非弄啥?是非bī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来:“谁也bī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条舌头结起来,都有几丈长。”
“那可不是。”
“舌头就让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孙怀清没话了。葡萄看着一无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线,扎针眼。孙情清住地窑,脚上鞋全是崭新。一声娃子啼哭传进来,窖底下听象另一个世界。葡萄赶紧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头去了。
他在地窖里走了几十来回,也爬上去。满天的星星,孩子哭声听着多美。他推开儿媳的门时,看见小豆一样的灯火边上坐着正喂奶的葡萄。她哪象才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她象是做了几世的母亲,安泰、沉着。连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惊扰她给孩子喂奶。
“爹。”
“是个小铜脑,”他说,看着娃子的脸蛋,连皱眉吸奶的样子都象他的二儿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泪水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往后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孙孙过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毙一次,也值。让几丈长的舌头绕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养私生子,只要葡萄认了,谁敢把她怎样。孙怀清从儿媳葡萄身上抱过吃饱了睡着的孙子,在狭长的窑dòng里走过去走过来,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土拱拱上。他看着孙子熟睡的脸想,还是葡萄敢做敢当。
“铜脑回来看过没有?”
“他不知道。”
“他会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这孩子拉扯起父子关系,把这院子的安全就全毁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后他常上到红薯窖上头,去抱挺。葡萄从史冬六妗子家要了个狗娃子,拴在大门口。狗娃子才三个月,很把家,半里路外有人拾粪往这里走,它就跳着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赶紧下到窖子里。葡萄每回出门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chūn喜哥儿俩对葡萄还算照应,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俩也不说什么。
这天天不亮听葡萄哄孩子,然后就听她出门去了。他爬起来,去了趟茅房,听听,好象挺不在屋里。他走到葡萄门口,见门上了锁。推开个豁子,他把嘴对住那豁子说:挺!我娃子醒了没?他觉得孩子不在里头。葡萄天不亮会把娃子抱哪儿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里背着手团团转,小狗忽然咬起来,他赶紧跑到红薯窖边上。小狗还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着下到窖里。他在窖子底下听见有人打门,喊:“葡萄嫂子!”
他听出是chūn喜。
“嫂子,你家驴害病了!”
他们把老驴借去驮麦子,昨晚没牵回来。老驴上了岁数,驮了几天麦子,还不使病了。chūn喜叫一阵,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远,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咬。
huáng昏葡萄回来,没听娃子回来。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给人了。天黑下来,葡萄杆了一碗捞面条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样说叫他吃饭。
他不吱声,也不动。她把面条、蒜瓣、辣子一样一样从篮里拿出来,摆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点灯都能在地窖里行动,一个动作也不出错,一个东西也不会碰砸。他还是不吭气。她找出话来说,说地窑里比上头凉快,没蚊子,有钱再弄点石灰刷刷,就gān慡了。她说东说西,他都一声不吭。她又去说那老驴,看着是不中了,喂花生饼都不吃。
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你把我孩子送给谁了?”
这回轮着葡萄哑巴了。
“送给谁了?!你给我要回来!”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这儿享福。”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块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来!”
“爹,咱不说这。”
“你给了谁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让他们再毙一回。叫他们剐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凭啥还活着?”
“那您又凭啥死呢?”
他不说话了,她也不说了。然后他听她站起身,去摸油灯。想想还是不点灯了,油钱也是钱哩。她说:“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饭。”
他听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过得去,过去了还得好好活。她还年轻,只要帮他躲过这关,生养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他已经躲了一整年,还要躲多久?真象葡萄相信的那样:什么人什么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过,这么多年,谁在史屯留下了?过去了,史屯就还是一样活人过日子。什么来了,能躲就躲,躲过了就躲过了。
孙怀清听着葡萄两脚蹬踩着地窖墙壁上去了。她从来不拿什么主意,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
事情其实发生在收麦之前。怨从那时结下来,只不过是后来bào发的。一个chūn天没下雨,河都gān了,史冬喜家的几亩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浇。牛是分给冬喜和史修阳两家的。史修阳得了伤寒,大儿子史利宝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阳家的地离河近,对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骚。
收麦那天,chūn喜和冬喜先去给葡萄收。中午天黑下来,要下雨的样子,史利宝和媳妇便吵闹起来,说互助互助,大家公平,凭啥先给葡萄收麦?冬喜让他俩睁眼看看,葡萄的麦熟得早,不收让雨打地里去吗?
利宝和他媳妇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来,葡萄家的麦糟塌了一半。过了两天,该孙家收麦了。chūn喜也磨洋工,装闹肚子,一回一回往河滩上跑着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麦子那天,利宝媳妇一早就跑到他家窑dòng门口,手里端着一大碗新麦面汤,边喝边说:“冬喜大兄弟,我们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chūn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庄稼好手,不费什么气就把麦割了,打了。jiāo粮的时候去孙利宝家拉牛,利宝媳妇不让拉。
“牛是分给咱两家的!”chūn喜说。
“对着哩。那时你天天拉水浇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现在轮到咱家使了。”
两家人就在史修阳家棉花地边上大闹起来。利宝三个兄弟全来了,两个兄弟媳妇一边跟着骂一边还小声打听,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葡萄老远就看见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时她还没把挺送走。她刚刚给挺喂了奶想去锄锄自家的蜀黍。骂得越来越恶,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单gān单gān,油馍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红薯!”人们也没留心他们在唱些什么,只管看孙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动起拳脚来。
又脆又亮的童音飘在污秽咒骂之上:“单gān单gān,穿绸穿缎,互助互助,补了又补!……单gān单gān,捞面jī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这时从田野小道上跑来的蔡琥珀听出童谣的内容了,一把拎住一个五岁男孩,问是他爹教的,还是他爷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说,从她手里逃出去。
“你个小孬孙,我找你爹说去!”蔡主任指着跑远的男孩:“谁再唱这个,我让民兵把他们爹关起来,当坏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里“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时代的新敌人。新名称、新敌人就标志着新时代。作为一名gān部,她得在新时代里头。
蔡主任的到来还是有用的,人们马上老实了不少,骂的丑话都憋了回去。二十七岁的蔡主任把手一挥,叫大伙都给她解散,都gān活去。人们不老情愿地解散了。冬喜和chūn喜正打得八面威风,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chūn喜满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舍不得,脱下搁在一边。鞋是葡萄给做的。找着鞋一看,chūn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头笑着说:“哭!这么大小子!嫂子再给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