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蓝紫色。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舔得崭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shòu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坐着姿势这样整齐划一。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浸染得哪里都是。狗们的眼全翻向天空,一点活光也没有,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一个个小坡池。
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查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huáng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屯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挺硬朗,小chūn喜出息恁大哩!又过十年,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果然他得到证实了: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
史屯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位香港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满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烂东飘一块西飘一楼,看上去孙家百货店象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领导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香港大佬说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为难,相互紧张地看一眼,一个笑着说对他说事先没安排,怕孙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说有什么不方便?村子里的老柿子树老枣树都认识他。陪同他的人说孙先生离开二十五年了,变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都把海外想成敌方,所以很难说社员们会对他这个香港来客怎样。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过有关部门,没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们把车开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们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从二十里外的水库用桶、用车、用盆、罐接上水,走回来浇那些给晒焦了的谷子、蜀黍时,远处停的车里坐着一个香港来的阔佬,正用望远镜看他们。
他的望远镜把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远镜找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是葡萄。葡萄没在队伍里。他看见了史chūn喜,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队伍旁边。不一会停一下,给队伍起个头唱歌。香港大什么听着他们那没有调门的歌,心想他们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们衣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呵。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呵了。只要绑一块,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呵。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呵呀。没名堂的事恐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乐呵的。香港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呵里去。那乐呵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叫作孙少隽的香港大佬心里很孤清地离开了史屯。
到了七月,还是没雨。水库也见了底,鱼苗子死得一片银白肚皮。
史屯的老人们都说,得敬敬黑龙。他们说的这句话和住在地窑里的孙二大说的一样。孙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语,敬敬黑龙吧。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dòng。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高,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huáng大仙的。
人们用刀把草砍开,重开出一个庙院来,按老人们的指点给dòng里的黑龙爷敬酒。两面大鼓四面大锣八片大钗在dòng的两边敲打了一天,响器也chuī到huáng昏。人们回去后,等了三天,天上万里无云,早起太阳就烫人。走在地里,听见让太阳烧焦的谷子和蜀黍叶儿兹兹地打卷。人们再次聚到了黑龙庙。这回连知青们也来凑热闹。他们说求黑龙有啥用,打它一顿它就乖了。
史屯的人这时也是恼黑龙恼透了,说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来晒晒,叫它也尝尝旱是啥滋味。
鼓乐齐鸣,十二个jīng壮汉子进了黑龙的窑dòng,把黑龙的泥像从神台上起下来,抬到院子里。黑龙青眼红舌,半人半shòu,在dòng里受cháo太久,一见太阳泥皮全裂开了。人们还是不敢失敬,跪着求它布恩。等人们抬起脸,黑龙身上已没一块好皮,裂口地方全卷了边。村里一个汉子见过麻风,这时说哎呀,黑龙爷得麻风了。
这回村里的老人们一个没来。他们怕热死、渴死在路上。来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图凑在一块逛一回。他们听那汉子说黑龙爷得麻风,全乐了。接下去一个知识青年小伙儿指着黑龙说:“你这不是破坏吗?你不知道咱现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来过了,咱得‘抓革命,促生产’了?”
不久人们都发言了,说黑龙爷罢一年工,搞搞斗争也就行了,还老罢工!有人说黑龙爷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们、我们也旱你,你看看旱你这一会就脱你三层皮了,你要再旱我们,你就在这晒着,非把你晒成灰!
人们把敬黑龙神变成了批斗会。黑龙红嘴红舌上的漆皮一片片卷起,一片片落下,蓝眼珠也瞎了,成了两个泥蛋,脚爪象真长了鳞片,又都给剔得翻起来。
人们越看它那样子越恼,也就批斗得越狠。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大家用石头、瓦片、树枝也黑龙一顿痛揍,揍得都快中毒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没人唱歌、说话了,全都在后怕。他们可把黑龙得罪下了。几个知青还是乐呵,不是chuī口哨就是唱小调,有人呵斥他们一句。他们就象没听见。十多个人一块呵斥他们,他们嘴孬得很,拐弯抹角把人都骂进去了。大伙想就这帮人挑起他们斗争黑龙的,不然他们和黑龙祖祖辈辈相处,黑龙再nüè待他们也没人和黑龙翻过脸。史屯人没有外面来的人活得不赖,只要来了什么军什么兵什么派,就没安宁了。这几个不安好心的城里杂种,跑这儿来gān过一件好事没有?现在挑唆得他们和黑龙爷也闹翻了。他们中的几十个人和知青们吵起来。知青们有些奇怪,心想他们更坏的事也gān过,也没把他们恼成这样,今天是怎么了?他们相互丢了个眼色,惹不起这些泥巴脚,躲吧。史屯人一看他们惹下祸就要躲,大叫站下!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这些外地人进史屯专门挑唆:挑唆他们和孙怀清结仇,挑唆他们分富户的地和牲口,挑唆闺女、小伙们不认定下的亲事,挑唆他们把那只可怜的瘸老虎bī到坡池里去了。现在可完了,他们挑得一个村子和黑龙爷打起孽来了。
知青们撒开他们穿白回力、蓝回力的脚就跑。史屯人扯起他们赤脚的、穿烂鞋的、穿麻草鞋的步子就追。白回力蓝回力在这坡地上哪里是对手,很快被围起来。城里知青都不经打,一人轮不上一拳就都趴下了。
第二天夜里,县公检法来人带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个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孙史良玉。学大寨的青年突击队长,学毛先积极分子。
带走史良玉的当夜,雨来了。那时葡萄坐在地窖补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谈头天村里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说:“你看,又打上了。”然后就有一股新鲜的凉风灌进了地窑那个巴掌大的气眼。跟着进来的是一股泥土腥气,是huáng土让太阳烧烂的伤口受到雨滋润的浓腥。
二大走到那个巴掌大的气眼下,大铜板一样硬一样凉的雨掉了下来,落在他手心。他的手象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着都没热度。他的手有好多日子没见过日、月,没沾过地里的土、禾苗,没碰过一个活物。雨滴掉在这手心上,手活转来。二大上到地窖上,雨点密了,更大了。他仰起头,脸也活了。
雨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点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里住着那个香港大佬。他正在chuáng上读报纸,跳下chuáng推开阳台的门,看着憋得老粗的雨注从天上落下来。他高兴得连自己赤着脚都不觉得。他为史屯的人高兴,他们那样穷苦,那样乐呵,到底让他们把又一个大难度过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谷子、蜀黍会收成不赖。
人们从老朴的妻子一来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里人看美女眼光是一个东一个西。史屯人说起美女就说铁脑的妈,人家那才叫美女。后来葡萄长得水落石出了,人们又说葡萄也不丑,赶她婆子还差一截,太瘦。城里人把李秀梅那样的说成俊俏。史屯人发现城里人说的俊俏都多少带huáng大仙、狐狸的脸相。假如有人告诉史屯人老朴的妻子是城里的标准美人,史屯人会说那是戏里的人,光是看的。和纸糊灯笼,银样腊枪头一个球样。有的人说她是好看,就象白骨jīng一样好看。
老朴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长了,人们也敢和老朴妻子打招呼了。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相信她是个也要吃喝拉撒的真人。“反党老朴”招人喜欢,史屯人没事时都在老朴家对过蹲着,看他进去出来。老朴和他妻子不认识街对过蹲着抽烟、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过他们不认生,进去出来都问候:“吃晚饭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朴现在不出工了,帮着公社写广播稿。公社广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朴写的“快板书”、“打油诗”一天广播三遍,念的错别字也是一天错三遍。抗旱的时候,老朴家里的水缸是满的,孩子们给他打满的。只要老朴说哎呀没烟了,马上有六、七个孩子一块站到他门口,要给他去买烟。有时老朴走进村,和葡萄一块去坟院边上的林子里拾柴、拾桢子,他对跟在后面的孩子们说:“我和你葡萄婶子说说话儿,秘密的话,不想叫人听见,你们把守好了,甭叫人进去。”孩子们一步也不动地守在林子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