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象是累了,慢慢搁下少勇的手。
两人把睡着的孩子放在二大枕边,一前一后上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层银,刚刚下了一场薄雪。少勇上最后一个脚蹬时胳膊软了,一下子没撑上来。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 你做奶奶我做爷爷了,还不老?
进了葡萄的屋,少勇说: 你还不要我?
葡萄看着他,抿着嘴。过一会她说: 不嫌丢人。
他说: 咋着?
她说: 这么一把岁数还有啥要不要的。
他说: 那也不能叫人看着,老说我上你这儿来搞腐化吧?
她说: 搞腐经咋着?
他搂住她说: 你咋不变呀?老也没见你长大。那我可搬来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来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刚开的小饭铺里打牌聊天时,常见少勇拎着吃的、用的进村。问他哪儿去,少勇说: 我能哪儿去?回家呀。
人问他咋老有东西提,他说: 我给人开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觉着他象当年的孙二大,爱露能,爱张扬了。
这天少勇路过村口小饭铺时,见旁边开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块板,嘴里叼得烟把他眼也熏细了。少勇打招呼: chūn喜掌柜!
史chūn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军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说: 生意好哇!
史chūn喜说: 回来啦?
少勇说: 现在史屯的年轻人结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chūn喜说: 有空来坐坐!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他向人打听史屯落实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边的人说:你 问他吧,我不知啥情况。 小伙儿打听着打听着就问到史老舅了。他说: 听说你们这儿早就对地主、富农宽大;有个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就在你们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说: 你是哪儿来的?
小伙儿说他是北京来的。他从一个老作家嘴里听了一句半句有关一个叫孙怀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边的老人。他们正在玩牌,赌烟卷。老人们都不吱声。史老舅说: 俺们能跟你说啥?咱又不认识你。
小伙儿说他是写书的,想把老地主孙怀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写下来。
史老舅又看看旁边的老人们。老人们全缩短脖子笑笑。史老舅: 你写不写,跟咱有啥关系。你看你还戴着黑眼镜呢,你长啥样咱都看不见。
小伙儿把墨镜摘了,叫他们看看他有张什么样的脸。他摘下墨镜时,扭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挑着担子从旁边走过去。他问道: 听说那个老地主儿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对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史老舅扬起下巴对那个挑担子的女人背后吆喝: 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没有?
女人回过头。她有一双直楞楞的眼睛,把小伙儿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说: 谁?
史老舅说: 人家找个王葡萄。
女人说: 找呗。
小伙儿说: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主、富农都已经落实政策了。上级要纠正土改时左倾的问题。你们尽管大胆告诉我情况。这回上头的政策不会再变了。
女人说: 谁知道?咱敢信你的话?你来咱这儿又耽不长,咱信了你的,明天来了再来个谁,咱又信他,还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儿gān笑笑,没办法了。老人们又去赌他们的烟卷。他们相互看看,知道没把葡萄供给这陌生人是对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对孙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们自己之间,对孙二大也装糊涂,不挑明了说,何况对一个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担jī蛋去供销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见中学生们到处贴红纸浆纸: 欢迎市计划生育视察团 。她刚进供销社门,听女人们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几十个女人往赤脚医生医疗站撵。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还是女。她认出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儿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孙媳。
一个白衣白帽大声说: 手术很小,歇两天就能下地。一次进去四个,剩下的在门口排队。请大家不要插队,听见喊名字再进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边,领两个午餐肉罐头两斤红糖!
女人们听到这全高兴了,叽叽哇哇地相互问这说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闹。
等葡萄把jī蛋卖了,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肉罐头、红糖,逛庙会似的嘻嘻哈哈地进了医疗站。女人们伸脖子、踮脚尖看纸箱子里的罐头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给领完了。
一个烫了刘海的年轻女子从街那头跑过来,踩在骡子粪上也不在意。她跑到医疗站门口就挤进人群。一个白帽白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吵她: 挤啥挤?这儿全挨家挨户统计了名字,你挤到前头也不给你先做。
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 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 马上要上手术chuáng了!你捣什么乱?!
年轻女人说: 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 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 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女人们说: 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 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 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 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 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 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 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 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白衣白帽叫喊着: 回来!你们跑不了! 女人们见四、五个白衣白帽在后面追,一下子跑散开,散进蜀黍地里没了。
领头的白衣白帽招集了民兵、中学生把蜀黍地包围起来。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 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 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的?
民兵们在晌午蜀黍地里所有的女人都搜了出来,带回到医疗站去了。有的媳女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叫唤: 骟人啦!救命啊!
白衣白帽们大声劝说: 不是骟!是结扎!
民兵们也乱了,逮这个捺那个,挨了女人们踹,也顾不上还她们两巴掌。huáng昏时,眼看史屯公社的计划生育指标就要完成了。清点了下人数,发现还少两名。白衣白帽们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一个年轻女子见了他们就跑。他们一看,脸熟,额头上一大蓬烫过的前刘海。他们连抱带挟,把她弄进医疗站的临时手术室。年轻女子又咬又啐,啐得周围的大白口罩上全是口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脏得不可入耳。
一个白衣白帽和大家商量,gān脆给她用全麻。
年轻女人骂着骂着就乖下来。一边给她做手术,他们一边说: 烫发呢!农村也有这种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手术做完,他们发现闯祸了,这个女子是个没结婚的闺女。
在白衣白帽在史屯搜找媳妇们去做手术时,孙二大突然会说话了。他用硬硬的舌根和一岁的小闺女说: 平、平,会叫老姥爷不会?
平的手指头在嘴里咂着,看着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直笑。
葡萄下到地窖里,听二大说: 老姥爷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葡萄走到chuáng边,二大脸稍微移一下,说: 葡萄,你坐。
葡萄眼泪流下来。她明白老人就要走了。
二大说:你看,平叫我给讲事故哩,我老想给她讲个故事。一急,就急好了,会说话了。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叫着: 葡萄大娘!葡萄大娘!
是李秀梅的儿媳枝子。葡萄从地窖口伸出头,叫她: 这儿呢,枝子!
他们上我家来了!非要把我拉去骟!那个啥视察团明天要到咱史屯,骟了我咱史屯就得先进了!
葡萄叫她赶紧下到地窖里。她刚去拴门,听见一大群人往从李秀梅家往这里跑,晃着电筒,在黑夜里破开好多口子。李秀梅的大儿媳领着这群人。葡萄听她说: 枝子肯定躲在王葡萄家!只管进去,一搜准搜出来。
这个大儿媳做了手术,不愿小儿媳比她全乎,圆满,葡萄这样想着,就抱来一根树杆,横杠在门上。那是她伐下的橡树,准备让史chūn喜的木匠铺给打个柜子。
李秀梅的大儿媳在门外喊: 葡萄大娘,别锁门,是我呀!
葡萄说: 锁的就是你!
大儿媳说: 你把门开开!
葡萄说: 凭啥开?
大儿媳说: 你叫枝子出来,就一个医生,想和她说说话!
葡萄蹲在台阶上,脸挤住门下头的豁子。人腿又满了。 不然就把咱妈带走了!大儿媳在门外哄劝道。
葡萄说: 那就把你妈带走吧。你妈该gān啥gān完了,骟就骟吧。
她拿起一把斧子,站在院子中间。
葡萄大娘,你可别bī人翻你墙啊?
葡萄大声说: 这是我王葡萄的家,谁翻墙我剁谁,进来个手我剁手,进来个脚我剁脚!
墙头上的手和脚一下子都没了。
大儿媳又喊: 枝子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你叫她放明白点!
葡萄不吭气,掂着雪亮的板斧来回走,眼睛瞪着墙头。一个脑袋上来了,葡萄的板斧飞上去。 光当 一声,斧子砸破了一个瓦罐。他们也懂,先拿个瓦罐试试。外头一片吼叫: 王葡萄你真敢剁?!那要是真脑袋咋办?
葡萄也吼: 上啊!真脑袋上来就知我咋办了!
外头安静了。葡萄抽空下到地窖里,对抱着平的枝子说: 可不敢上来!
二大用硬硬的舌头说: 葡萄,来人了?
葡萄上去握握他的手。他马上笑了笑,明白葡萄叫他放心。
枝子说: 可躲也不是事呀!
葡萄说: 躲吧。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可咱没有庙。 她看一眼二大。枝子眼睛跟着她。葡萄的意思是:这不是躲得挺好?
第二天,蔡琥珀来了。她是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穿一件男式西装,驮着的背让她看着象个老汉。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 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谁?
韩枝子。李秀梅小儿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陕西了。我那儿熟人多,十个枝子也能给藏起来。
这事是要追查的!
查呗。
查出来要封你家的窑dòng,你知不知道?
咱这要啥没有,就土好。哪儿挖挖,挖不成个好窑dòng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这事还没完。她对枝子说: 沉住气,他们再咋呼你也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