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gān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chuáng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chuáng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chuáng上,比下地gān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huáng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gān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chuáng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gān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chuáng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gāngān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chuáng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chuáng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gān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gān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chuáng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làng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gān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gān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chuī,在别的田里gān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chūn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chūn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chūn生。chūn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chūn生突然抬起头来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