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在这里。他说。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
他看着我,把我的手捏紧。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成了彼得的眼睛。我撬不开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开。但那眼睛里的恐怖是足够的,足够让他突然崩溃,秘密像血一样被吐出来。
小吃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看就是几年前从浙江跑反来的难民。他们照应着十几个顾客,但还是给我们额外款待。老板娘从后面拿来长长一条蛇形蚊香,放在桌下。后面一定是他们的住房,大概孩子们刚才还借蚊烟屏障在温习功课。
我跟老板娘说:请烫半斤加饭酒。
杰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的上海话土头土脑,浦东味十足,并且吃懂了土头土脑的小菜。
其实烫酒是我的计谋。杰克布喝不惯huáng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然后我将闪电似的朝他口袋里的钥匙下手。
一杯huáng酒喝下去,杰克布用手掌横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他受不了huáng酒的味道,喝得龇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说:热的话就把衬衫脱了吧。
他站起来脱衬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颜色也正是青huáng不接。我朝他的两个裤兜扫一眼,初步的侦察完成了。右边那个口袋看起来沉些,钥匙一定装在那里面。我从鞋匠补好的小包里拿出手绢,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做扒手是要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否则就不可能在一秒钟里做完一整套动作。你得把钥匙掏出来,再把它藏进小皮包。在我的手指向杰克布的右边裤兜伸手时,馆子里七八个人同时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面条、喝汤、抽鼻涕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所有人都听得见。
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错觉。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喘乱了的气息让我喉咙一阵痉挛。扒手是令人恶心的行当。自我厌恶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这也是我重复gān的蠢事:为了舒缓自我厌恶而灌自己酒,又因为酒醉而加倍地厌恶自己。
杰克布笑着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容纳了多少像你这样看起来不到二十一岁的酒鬼。(美国法律禁止年轻人在二十一岁之前喝酒)。
脸上的伤疤使他成了个丑汉。他端起酒盅,传递着丑汉的风情目光。
我举起杯子说:为我远行美国,为我们在美国重逢!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说:这就好,你是听话的好孩子。
huáng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里就满口混浊。杰克布一口gān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个迹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么酒他都喝得兴高采烈。
我说:亲爱的,我在旧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谎一点都不难受。
又一壶热酒上来了。我和杰克布瞪着对方,却不记得谁又点了半斤污泥浊水般的酒。
我脑子只有一条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杰克布放倒,我可以从容行窃。等我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后,马上带彼得去染头发。最迟三天,我们就在驶往澳门的船上了。
杰克布现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圆。泥汤般的huáng酒盛在豁一块瓷的酒盅里,跟“RemyMartin”白兰地毫无区别。酒盅上烧了青花图案:三根兰草叶片,一枝兰花。乡村粗工匠描画同样的三叶一花,描了一辈子,企图把几十万只杯子描得一模一样,而正因为他失败的复制,酒杯才有了一点偶然性,才有了一点看头。
偶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跟彼得、杰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须把偶然变成必然,变成万无一失,让杰克布按照我暗地里严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与此同时,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须严防偶然,因为偶然对我不利,偶然太叵测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带到未知中去。
杰克布大汗淋漓,讲着国际战局的戏剧性,我偶然往墙上一靠。这一靠坏了,我是没有这种自制力让自己再振作起来的。酒足饭饱,软绵绵的身体,我怎么能抵制这样的舒适?
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让杰克布走进我安排的“必然”,结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我感觉自己被搀扶起来,往馆子门口走,这时所有的吸面条、抽鼻涕、喝面汤的声音倒是真静下来了(这是杰克布后来告诉我的),担心我别一脚踩空,跌进门口那比浴盆还大的面锅里。杰克布搀扶得很紧,几乎把我搀得双脚悬离地面。
别搀我,我又没醉……我说。
对的,没醉。杰克布说。
人家会笑的。我说。
不会,人家都怕死了。他说。
怕什么呀?我说。
怕一个醉鬼。万一她撒酒疯就糟了。他说,同时手一挡,几块被我撞得摇晃起来的门板给他挡住了。
这段对话和动作我一点也不记得,是杰克布事后告诉我的。
我在他chuáng上醒了酒。那是个什么chuáng啊,就是个牲口圈。人圈。一条光秃秃的棉花胎铺在一摊新麦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条草席,一条带红十字的灰色毯子盖在我身上。
几点了?我问那个煤油灯光里的人影。
十点了。人影说。小声点,隔壁有人睡觉。
两小时前,我以为他被我灌醉了,现在我怀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想起身,但那麦秸把我深深地陷在里面。这是工棚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墙只砌了一大半,离天花板还有两尺多距离,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墙那边熟睡的工友们。
在哪里上厕所?我问道。
他指指门外说: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半年多以前还没见识过抽水马桶以外的如厕工具。
他做向导,把我带到工棚外一块菜地里。跟他回到工棚时想,今天晚上我是典型的“偷jī不成蚀把米”。轮渡已经停了,我只能留下来过夜。
那时候一男一女在一块过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当时不是对杰克布心怀图谋,我是一定不会让这件大事发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够受了。泥土地在搭这个工棚前一定长过白菜萝卜,施过上海弄堂来的粪肥,夜里返cháo,一股悠久的臭气。我站在灯光里,似乎随时会有蚯蚓在我脚边拱出,或从角落跑出一只还未来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这个除了席梦思没睡过其他chuáng的杰克布,居然能在这里读书、工作、安寝。
我也奇怪我自己。这个一塌糊涂的生活环境让我对杰克布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柔情。
他关上门,熄了灯。这些动作一做,我就没路可逃了。我认了。要牺牲他,首先让他牺牲我。我是替彼得牺牲我。这个一还一报的环链我已经想了很多次,我已经把自己准备成了一具完好的牺牲。
可再充分的准备也会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没想到会疼得那么尖锐。于是我的身体起义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当时的委屈和仇恨。我简直是委屈冲天,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杰克布的肩头上。他一声没出,事后他告诉我,因为半堵墙一点声音也隔不断,他怕断墙那边的工友们听见,所以忍住了。
我一边咬,眼泪一边往下流。仇恨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彼得报仇,因为他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抢先占有了。或者是为了杰克布而仇恨:这个女人欺骗你呀,骗了你的真情,还要骗你的护照,你这蠢蛋还不醒醒,看你快活得!或者为我自己仇恨这两个男人,你怎么斗得过两个男人呢?到末了苦的总归是女人,失去最多的总归是女人,心碎肠断的总归是女人……世道太邪恶太残酷,把一个好好的女人bī得这么邪恶这么残酷!
我感觉杰克布痛得浑身发抖。但他却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发狠。心里对他说:你让我疼,你以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为这疼痛付代价的!你从认识我那一天就等着这一刻的快乐,鱼肉我的身体,你可不知道什么在你身后等着你。你以为你时不时提供点钱,就算把我养起来了?我可没那么好养,这时你得到的,我会让你加倍偿还,不止加倍,是双倍。不,是百倍。也许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偿还……
他抽了一口冷气,把他的肩头轻轻从我牙关下松出来。他没有说话。假如他说“你激情上来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么类似的蠢话,我可能会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就跑。这一跑后果会不太好,也许,我的所有谋略都前功尽弃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头上的深凹的齿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后短了一点的臂膀从我脖颈下塞过来,把我的脸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样狠地咬他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国女人,总有足够的神秘让他去猜想。
那堆麦秸铺垫的人圈比猪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飞沙走石地打在脸上。杰克布起来点了一盘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我渐渐感到这样一个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当美好。杰克布拥抱我的姿势跟彼得完全不同,他虽然不如彼得个头高,但他这时像要用他的形骸围筑一座城堡一样,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人在男女上有了点经历,就免不了做对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这个杰克布,他跟彼得模样相像,可个性那么不同,让我真是没办法,每时每刻都要拿他们俩对比。
一觉醒来,杰克布不见了。和他的钥匙一块不知去向。空气又湿又凉,我成了收获后被落在田里的一棵菜。杰克布似乎把我的体温也带走了。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又睡了一阵,终于听见门开了。
我哑声说:我醒着呢。
进来的人居然说中文!他说杰克布叫他来通知我,马上离开,赶最早一班轮渡回上海。
这人有二十岁?听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我光火了。杰克布这混账,把我当福州路上专接洋客的“咸水妹”?一夜过完,就派小厮来轰我走?
我叫小狗腿子滚出门外,我要穿衣服梳头。我本意是要拿到杰克布的保险箱钥匙,现在可好,一无所获,大败而归。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当,走出门,田地边缘升起一块灰白天色。
那个替杰克布承受我恶言恶语的小伙子真的很年轻,比世海还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静,便说因为昨夜有一个工人偷偷跑了。
我瞪着他说:所以?!
所以杰克布连夜把工厂的一些产品藏起来了。他和世海还有另外几个人忙了一夜,就怕……
就怕什么?
小伙子不说话了。他们有组织和纪律,纪律让他们常常装聋作哑。
那个偷跑的人可能会去投敌。杰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带回来搜查工厂。我这样推测。也许那个人只是个小毛贼,偷了一些打着“MadeinUSA”的机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贩,畏罪逃跑。杰克布是不存任何侥幸的,对可能发生的搜查做了缜密准备。
那么他到底在制造什么违禁品?除了制造假冒的“MadeinUSA”机件,他难道在做更造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