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才把多鹤和两个小子以及被吓着的丫头安置睡下。
小环让张俭去睡,她要做一夜看护,得保证大人孩子没差错。张俭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鹤chuáng边。
清早病房阳台上落了几只鸽子咕咕直叫。把张俭从一小觉中叫醒。小环挤在丫头旁边熟睡,她的头占了多鹤小半拉枕头。两个小子都在多鹤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来睡成了一窝。他抬起头,多鹤正看着他。他觉得他浑身每一处都给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着了、全无防备的时候看?他半睁的眼睛又半闭上。外面天亮了,屋里还点着日光灯,多鹤伸出的一只脚惨白浮肿。
张俭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了一碗豆浆,让摊主打了两只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红糖,硬把白色豆浆搅成棕色。他端着豆浆jī蛋回来时,小环的身子已经彻底睡到chuáng上来了,把丫头挤到多鹤这边。多鹤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看他两手捧着蓝边的粗瓷大碗穿过走道。他又想,她这样看他什么意思?刚才走了一路好好的,这时豆浆却泼洒出来。
第二天晚上,估摸着所有邻居都睡了,张俭把多鹤和一对双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双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满月,张俭把两张木chuáng加宽了,还是做成炕的样子。大孩二孩跟多鹤睡小屋,他自己、小环和丫头睡大屋。偶尔来个厂里的人和张俭副组长谈事,大屋也是客堂。拼命gān活、拼命不说话是张俭的优势,他占了这优势升任了吊车组的副组长。
从此张俭基本上不去多鹤的屋。六岁半的丫头已经很好使唤,跟她说,去,把大孩二孩抱来,她就会先抱一个、后抱一个地把两个弟弟抱给张俭。二孩稍微瘦一点,张俭就凭这个记号辨别一对双胞胎。兄弟俩特别能吃能睡,张俭再正眼看多鹤时,发现她多余的肉全化成rǔ汁,让两个小子嘬走了。多鹤还是多鹤,一天到晚有条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头的衣服给熨得光整无比,打补丁的花格子裤还给熨出两道刀刃似的裤线。连丫头去幼儿园别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chuáng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水泥地面擦得发蓝。
张俭有两个年轻的工友,是和他一块儿从鞍山来的。二十岁的那个姓彭,二十四岁的那个姓石。组里一共三个从鞍山来的,马上就跟从上海来的、武汉来的开始了对台戏。小彭头回上张家是双胞胎满月不久,他要让张俭给他的入团申请书查查错字。门一开他站在门口不动了,问张俭他们家铺的是什么地面。告诉他跟别人家一样的水泥地,他说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面,说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点灰尘也没沾。他看看张家门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张家人脚上雪白的布袜子,自己却穿着一双油污的翻毛皮鞋走进来。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块来的,两人做了准备,换上了一双破dòng最少没有过分臭味的袜子。
又过一阵,小彭和小石来张家,发现张家也做了准备,张家的小姨子不声不响把两双木拖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就跟没长脸蛋似的,看见的总是她的头顶,要不就是她的后脖颈。
他们来张家最主要是因为小环,头一回来小彭给小环嫂子的一团热乎劲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听了小彭的叙述,才跟着来见小环嫂子的。小环总是把大围裙往小细腰上一勒,嘴角的烟嘴俏俏地斜着,问他俩想吃什么,嫂子亲手给你们做。小环对油盐柴米一点都没数,只要做出的东西好吃,一斤油她也舍得用。她最拿手的饭食是猪油蒸大米饭。做起来很省事,最合适她这种懒人做。只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酱大葱一炒,拌进大米里蒸,香气把楼顶都能掀起来。
小彭和小石发现张家小姨子从不上桌,她带着三个孩子在小屋吃他们自己的。一次大屋里的人吃乐呵了,说把双胞胎小子抱过来玩玩。张俭高起嗓门,半醉地叫丫头把大孩二孩抱过来。过了几分钟,丫头的童花头出现在门缝里,说:“爸,我小姨说,我会把弟弟摔着,要抱你自己去。”
张俭三两酒喝成了个小神仙,摇晃到隔壁,见两个儿子躺在多鹤怀里吃奶。多鹤穿一件手套线织成的线衣,中间开襟,这会儿全打开了,两个粉白的奶抵在儿子圆鼓鼓的脸蛋上。张俭从来没注意过多鹤给孩子喂奶的样子,这时他看着看着,心忽地一下打了一个秋千。多鹤用她自认为是中国话的话说他可以抱走了,儿子们都吃饱了,再不抱马上就该睡着了。张俭走上去,手从大孩的颈窝下抄过去。多鹤一耸肩,他的手碰在她奶头上了。他的手凉。
头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认识了她的身体?他没有看她就关了灯。屋子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她就是一条瘦小的黑影。头显得很大,她的头发厚得出奇。虽然头发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识的黑头发,是异类的、蛮夷的黑头发。蛮夷男人们杀人放火,剩下这个孤零零的女人就是这样一条细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bī近,再bī近,在她眼前越来越高大。黑暗让高大的东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个杀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来,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没有对她蛮夷,手脚并不重,只是动作得毫无兴趣。动作很有效率,但绝对无所谓。她哭得越发痛,细小的黑影抖动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条豆虫似的。他蛮夷起来,在发抖的黑影上杀人放火。
她对他不是完全无所谓,至少她把他当自己的占领军。敌族女人对占领军是什么心思?他觉得她又这样看他了,满怀暧昧的心思。抬起头,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蛮夷,充满敌意的挑逗。
事情还不仅坏在这里。事情坏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秋千,他一步也走不动。
丫头的声音使张俭猛醒过来。丫头在和多鹤说话,说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语:Onepiece,连衣裙)。多鹤说:要穿“丸不斯”。张俭发现“丸不斯”原来就是一件花布连衣裙。他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两个人一直以来的对话?时而会半句中国话夹一个日本词。这么奇怪的语言,讲到外面去会怎么样
“以后不许说那句话。”张俭轻声地对丫头说。
丫头用跟他一模一样的骆驼眼看着他,蒙昧、无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话。”张俭向多鹤转过脸。
多鹤也看着他,似乎同样地蒙昧、无邪。
一年时间,小环换了两个工作。她先去钢厂当临时工,学刻字码,学会了又说太闷人,刻一个字码把半辈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个字码,那就是好几辈子。她辞了工,在家里耽了两个月,又闲得脾气见长,去了一家旅店。小环人喜庆,找工作占便宜。小环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车站附近,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时不会再跳槽。小环手松,从小不懂算计,挣的钱不够她花。上班总要有两身衣服,因此她得花钱扯布裁衣服。扯布顺便也给多鹤扯一身。碰上商店处理零碎布头,她会一次买下十多块,给丫头和两个男孩做一身。两个男孩不过半岁,穿着小环为他们买的花红柳绿的布做成的衣裤,人人都把他们认成一对双生女。小环对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个星期日她得一连十六小时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个星期日。小环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刚出门张俭就起来了,他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听见身后有人开窗。多鹤。她的眼睛在他脊梁上,后脖颈上,又厚又硬的板刷头上。小环不在,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热也热得不同。远处钢厂出钢的热气也不会长久停留在空气中。要是这个家没有多鹤该多么好,张俭狠下心这么想。他看见邻居们一家一家地出门,父亲们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抱婴儿的母亲,车前杆上坐着大孩子二孩子,抱怨着欢笑着骂咧着从楼下小路拐上大路,让他眼热得痴傻了。他的自行车也能打扮得花花绿绿,前杆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座椅给丫头坐,小环坐在后座上背大孩,怀里抱二孩。他们也能是个让人眼热的一家子,偏偏多出个多鹤。
张俭抽光两支东海烟走进大屋,听见丫头刚睡醒嘎声嘎气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儿去了,丫头似乎说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鹤和丫头的对话谁也管不了,就这样流畅地混杂着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门口,yīn沉下一张脸。
“丫头,咱们家不说外国话。”
“没说外国话呀。”丫头挑起和他一模一样的两条宽眉毛。
“你刚才说的话我为啥不懂?”
丫头愣愣地看着他,过一会儿才说:“那你说的是外国话。”
他觉得多鹤的眼睛现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过丫头两回。那是他驴起来的时候。平时他很宝贝丫头,从钳工那里捡的碎钢片给丫头车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头的时候两个女人就结成了死党。多鹤会从后面袭击他,用头撞他后腰。小环的嘴是凶器,一长串的恶心话:怎么那么本事啊?在厂里舔领导屁眼做小组长,回来捡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着丫头的脚,说:“多鹤,咱家是中国人。”丫头穿一双白色的布凉鞋,多鹤做的鞋面小环纳的鞋底。白布凉鞋外面露着丫头gāngān净净的脚指甲。这一座城也找不着这样的白布凉鞋和粉白透亮的脚指甲。
这个家到处可见多鹤不吭不哈的顽固:擦得青蓝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笔挺的衣服,三个孩子不论男女一模一样的发式,一尘不染的鞋袜。
如果什么都能重来,如果没有一场战争和日本人在中国畜牲了那么多年,张俭会娶多鹤的。他不会在意她是哪国人。
他就那么站着,站在她一双黑眼睛前,让自己的念头吓一跳:我会娶她?!我是喜爱她的
吃了早饭,多鹤咿咿呀呀唱着日本语的儿歌,把大孩二孩绑在前胸后背,一手拉着丫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四个人要出门。去哪里?去公园。认识路吗?不认识,丫头认识。
张俭站起来,一边往赤膊的身体上套衬衫。多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敢浮上来,但是现在突然就浮了上来。她跑回自己小屋,张俭听见她开木箱。过一会儿箱子盖“啪”地合上。多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邻居们看着钢厂吊车手张师傅一前一后绑着两个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着一身花的七岁女孩小跑,手里一把油纸伞举在张师傅头顶,为他和两个儿子挡太阳。
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