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隔着一道道雨水他看见她脸又红透了。
小彭还有天大的事要gān,下了楼和多鹤就分了手。
张俭和小环见多鹤晃晃悠悠走来时都一块儿下楼迎了出去。一场仗把她打哪儿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坏
多鹤说她给困在厂部的楼顶,一天两夜没饭吃。她和他俩一直没有真正和解,对话绝大多数是小环自问自答:“咋弄的?一天两夜没吃吧?肯定没吃!也没洗脸?肯定是给堵在哪个没水的旮旯了……”
然后小环跟多鹤说她一天两夜也没吃饭——差不多没吃。她以为多鹤给子弹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样在遭老罪呢!她一会儿推搡多鹤,一会儿拉着多鹤,每路过一家家厨房的窗口,不管窗子开着还是关着,她都朝里面大声报喜:“回来了!啥事儿没有!”
碰到窗子打开的,就会从里面传出一句回应:“他小姨回来了?那就好了!”
有的邻居在楼梯上碰到张家的三口子,就打听一两句小姨多鹤怎样脱的险。等他们三个背影不见了,这个邻居就想:这事不瞒大伙了?那你家丫头的事咋也不跟大伙说个明白呀?还不是得了啥见不得人的病
小环知道他们家欠邻居们一个jiāo代,有关丫头的jiāo代。但她顶着他们追债似的眼光,照样跟他们嬉笑怒骂。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张俭又黑又瘦地回来好几个月了,才把实情告诉她和多鹤。丫头已经被滑翔学校退兵了,丫头不愿意再从夹道疑问的邻居们中间走回来,所以张俭把她送回了东北老家。凭张站长生前的关系,她在县城找一份工作还不难。小环一听就跟张俭差点动武,让他立刻去把丫头接回来,没听说天下有把人压死的羞耻。张俭告诉她,丫头说了,硬要她回来。她就一头撞死。
就在小环得知丫头去向的第二天,居委会的gān部问小环:“听说丫头在空军里讲日文,被发现了,开除了?”
小环正和居委会几个老太太闲扯,直接用闲扯的语气说:“你妈才给开除了。我闺女把空军给开除了。空军有那福分要我女儿吗?”
她离开居委会没回家,上了山坡。她从来没上过山,喜欢热闹的小环怎么会往山上去?她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坐下,眼界马上非常开阔。丫头和张俭都是什么见识?那么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让他们咬去、戳去,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一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山后她就带着山上的视野和满脑子清凉的山风,她在晚饭时跟大孩、二孩、多鹤、张俭宣布:她要亲自出马把丫头接回家。
“连小偷、破鞋都有脸活着,吃一日三餐!”小环说,“咱楼上的******,不整天戴着白袖章在菜市场给他老婆买菜吗?”
大孩眉头皱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浓,原本和发际暗暗连着,所以烦恼起来他一张脸就有三份烦恼。
“大孩你gān吗?”小环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么跟我那些同学说呀?说我姐在梦里讲日语,又编造假身份……那些同学还凑钱买了日记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们那么说!”小环说。
“那么说?”大孩说,“说我姐让军法给处置了?”
“噢,你姐光荣你想沾光,你姐受处置就不是你姐了?”
“没说不是啊,”大孩顶完嘴,喝一口粥,就着稀里呼噜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说啥?”张俭问。
大孩不做声了。
“他说他也编造家庭出身。嫌咱这家不好呗!”小环说,“他宁可编造一个家庭出身,说他爹他妈拉棍要饭,那也比咱家qiáng!”
大孩的舌头和牙齿咬着多鹤腌的huáng瓜,“咕吱咕吱”地说:“可不!”
小环刚想驳他,顿时又把驳他的话忘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丫头跟他一样,宁可选择家境更贫穷、更没什么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从小到大恐怕都感觉到这个家暗暗存在一团混乱,无法理出头绪的一大团,把他们的出生也乱在里面。并且一切都刚刚开始乱,小石叔的死是一个开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个开始。大人们对这二女一男的真实关系从来就支吾搪塞,他们猜想到这二女一男都不够清白。
小环心里一股不得劲。可怜的丫头,你以为她那么快活。那么红扑扑的脸蛋只给人看见笑,张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里是那么胆小、自卑。恐怕她从懂事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么大灾大祸降临这个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儿。她心里的那些担惊受怕,受的那么多熬煎成年人都没发现。或许她连她的血缘都猜到了:她说不定无意中看到多鹤那双手,手指不长,关节圆顺,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样?说不定她照镜子时忽然看见小姨的眼神从她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里闪出来?她会不会注意自己的头发和后脖颈的胎毛:前者还没截止后者已经开始,所以穿衣服领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发挤到外面。丫头有没有发现这片永远长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样?发现了她会不会乍出一身冷汗?丫头从小就不哭不吵,是个特别让人省心的孩子,原来她不声不响把什么都看到眼里,听在耳朵里了。大人们都白费心机,什么也别想瞒过她。
小环那天坐在饭桌前,满心都在想披着桃红斗篷的婴儿丫头。年轻的小环抱着她,走到哪里,耳朵里都是“丫头福相”,年轻的小环那时都忘了丫头不是她自己生的。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丫头将来心里会这么苦。她什么时候开始懂事,什么时候就开始担惊受怕、忍rǔ负重
大孩吃完饭,嘴一抹,站起身说:“咳,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有啥事就应该趁早坦白。”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听着他这样离开了家,跻身到全国人民里面去了。
小环在多鹤楼顶被困的一天两夜里,心里出现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怎么会失踪了?也许谁告发了多鹤。把她直接从车间抓走,抓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过,那次冲突后,多鹤跟张俭和她一直疏远,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话通过二孩大孩说,或许她终于受够了这种日子,自己结果了自己。这可是个自杀的大时代,多鹤又来自那个崇尚自杀的民族。
多鹤现在唯一的谈话对象是二孩。小环有时听见他和她在隔壁简短地对答几句,不知二孩说到什么,让多鹤咯咯地笑。二孩人缘不好,在这一带动手不动口,所以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讲话。常常有人告状上门,说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几个人摔趴下站不起来。二孩偶尔把黑子留在家,多鹤就跟黑子聊聊,语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们说的话一样,半日语半中文,夹着只有最蒙昧的生灵才懂的词汇。
工厂又停工了。
渐渐热起来的天空偶尔会有几声枪响,把鸽哨和知了的声音压住。那种时候一切就会万籁俱寂,听枪声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现在的鸽子都晓得利害,只敢在各自主人的楼顶盘旋。
邻居们听说革委会的彭主任被对立的一派抓住了,权力归了对立派。又过几个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权又归回到彭主任手里。
军队派了一个师进驻到城市,军管了所有工厂,工厂再次复工。
刻字车间的新席棚终于搭建起来。多鹤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顶湛蓝的帐篷。复工后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尔加,但总不走运。
半年前楼顶上的两个夜晚一个白昼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样,变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奇特经历,这种经历当然值得多鹤常常回想。只要她一个人面对工作台,她看见的就是小彭在夜色里的轮廓:他把她带到楼顶边沿,让他手下的人都转过脸,闭紧眼睛。小彭半蹲着,缩脖缩肩,替她撑开那件工作服,实际上跟她差不多láng狈。多鹤开始不敢回忆这样láng狈、窘迫的场面,但后来她开始享受对这场面的回忆。她好像记得,在朦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对她虎了虎脸,又飞快地笑一笑。就像两个早已没了任何隐秘的男女,这一点不làng漫的生理必需只能由他或她一人来为其服务。她觉得那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连对方一直不断的喊话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样打在水泥上的声响。那声响离小彭最近,小彭甚至听到她由于释放而不由自主发出的长长叹息。他就那样替她撑开遮羞的工作服——谁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吗?没法追究了。他闭紧了眼睛。闭紧了吗?要是没有呢?那他能看见什么?那么黑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真能看见多鹤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已完全改变了。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bào露给了偶然发she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和工作服为她搭建临时茅厕的小彭一点也不láng狈,非常làng漫。
小彭的伏尔加终于出现了。多鹤的工作台早已挪进了新席棚,正对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边是通往大门的路,小彭的灰色伏尔加驶过来,减速,几乎就要停在跟多鹤的窗子平齐的地方。多鹤朝车子挥挥手。路基比这一排芦席棚高很多,车轮正抵到窗子顶框的位置,因此车里坐的人看不见她。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彭主任一见到多鹤,马上对她说:“去后门外面的开水灶等我。我马上到。”
去开水灶约会
多鹤已经看过彭主任呼风唤雨,安排一场小小的约会肯定更加头头是道。多鹤打消了一刹那的犹豫,赶快往厂子的后门走。刚刚走到那家卖开水的店前,灰色伏尔加在她身边刹住。开车的是小彭自己。
他问她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太受宠若惊了,她笑着摇摇头。
小彭开着车往田野的方向走。马路上的沥青渐渐薄了。半小时过去,沥青马路成了石子铺成的乡间大道。他告诉她公园都关闭了,只有把田野当公园。然后他又问,她是不是常去公园?她摇摇头,笑笑。去过几次?两次。和谁去的?和张俭。
他不再说话。这时车子进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于树苗没被及时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长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这两年没人买树苗栽。看看,都毁了。”他停了车,打开车门,先下去,多鹤跟着他也下了车。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qiáng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