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chuī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
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
“是你吗?”
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bī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jīng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弟弟毕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去倒在地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
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选择了让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说话嘴里还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
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摆脱出来,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yīn影一样,始终缠绕着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驳的墙角,用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栗,我鼓起勇气对他说: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喊叫来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
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
“不是我。”
祖父对自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越明确到自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正看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以后,到晚年成为了一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长了起来。风烛残年的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损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可他吃饭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速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闻,仿佛将其当作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有元依然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孙光明是个爱逞qiáng的孩子,他时时会突然站到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行为来主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到过于激烈的惩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点小事他会对我弟弟拳打脚踢,同时像个bào君那样反复宣告: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吓祖父,我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艰难,使孙广才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dòng的老鼠,他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上,孙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只野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就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
“桌子太高了。”
孙有元的反复念叨,使我的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间,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父和桌子看来看去。
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始动脑筋了。
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锯掉它。”
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
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dòng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
“走开,走开,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
“孙广才gān什么用?”
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元:
“你说我能锯掉吗?”
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
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青红相jiāo。
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jīng瘦的胸膛,将两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棗
“我养了两条蛔虫。”
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口粮里。
我弟弟锯掉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