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chuī过来,把他的眼泪chuī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儿以后,站起来继续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huáng店,虎头桥,三环dòng,七里堡,huáng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jiāo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而人觉得许三观说很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chuáng还小,就说:”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楣。“”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huáng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过一会儿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就对他说:”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huáng店了”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huáng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huáng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行,”许三观说,“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们的尿肚子就会破掉就会和阿方一样……”
他们问:“阿方是谁?”
许三观说:“你们不认识,你们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轮流着喝……”
来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来,他刚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来: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来顺说:“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给我,我先喝。”
来顺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他们吃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盐,递给他们:
“你们先吃盐,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么水都能喝了。”
来喜兄弟接过去盐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来喜说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说: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几口,将碗里的水喝gān净后,把碗jiāo给了来顺,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旁打抖。来顺一下子喝了四口,张着嘴叫唤了一阵子冷什么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许三观拿过他手里的碗,对他们说:
“还是我先喝吧,你们看着点,看我是怎么喝的。”
来喜兄弟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把盐全拍进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紧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gān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
“我喝足了,你们喝。”
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
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脸血,他们兄弟俩也是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
“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
在huáng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
“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碗huáng酒,猪肝是补血huáng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会少,河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