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她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chuáng,其中五张chuáng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chuáng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chuáng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chuáng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chuáng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chuáng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jīng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chuáng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huáng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qiáng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huáng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huáng酒,huáng酒要温一温 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huáng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huáng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 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 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 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 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 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 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 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血头说: 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chuī在他的脸上,chuī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qiáng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jiāo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 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 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 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 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 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你在gān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
儿子说: 爹,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