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能不能养大也很难说,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不过不会说还好,一会说,就使我觉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
他有时对于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我不相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gān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么坏的父亲,虽然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其实是爱他的。所以他健康,活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得瘟头瘟脑。如果真的是一个“什么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反动的宣言么?
但那健康和活泼,有时却也使他吃亏,九一八事件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是并不重的。这里还要加一句说的听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没有了。
中国和日本的小孩子,穿的如果都是洋服,普通实在是很难分辨的。但我们这里的有些人,却有一种错误的速断法: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
然而奇怪,我曾在日本的照相馆里给他照过一张相,满脸顽皮,也真像日本孩子;后来又在中国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相类的衣服,然而面貌很拘谨,驯良,是一个道地的中国孩子了。
为了这事,我曾经想了一想。
这不同的大原因,是在照相师的。他所指示的站或坐的姿势,两国的照相师先就不相同,站定之后,他就瞪了眼睛,覗机摄取他以为最好的一刹那的相貌。孩子被摆在照相机的镜头之下,表情是总在变化的,时而活泼,时而顽皮,时而驯良,时而拘谨,时而烦厌,时而疑惧,时而无畏,时而疲劳……。照住了驯良和拘谨的一刹那的,是中国孩子相;照住了活泼或顽皮的一刹那的,就好像日本孩子相。
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yīn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慡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qiáng,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
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我在这里要提出现在大家所不高兴说的日本来,他的会摹仿,少创造,是为中国的许多论者所鄙薄的,但是,只要看看他们的出版物和工业品,早非中国所及,就知道“会摹仿”决不是劣点,我们正应该学习这“会摹仿”的。“会摹仿”又加以有创造,不是更好么?否则,只不过是一个“恨恨而死”〔2〕而已。
我在这里还要附加一句像是多余的声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3〕,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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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新语林》半月刊第四期,署名孺牛。
〔2〕“恨恨而死”指空自愤恨不平而不去进行实际的改革工作。参看《热风·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
〔3〕“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作者在《申报·自由谈》发表了《玩笑只当它玩笑(上)》一文,批判当时某些借口反对欧化句法而攻击白话文的人;八月七日,文公直在同刊发表致作者的公开信,说他主张采用欧化句法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参看《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上)》一文的附录。
面子 ,是我们在谈话里常常听到的,因为好像一听就懂,所以细想的人大约不很多。
但近来从外国人的嘴里,有时也听到这两个音,他们似乎在研究。他们以为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国jīng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相传前清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他既然没有了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这是不是事实,我断不定,但这故事, 中外人士 中是颇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颇疑心他们想专将 面子 给我们。
但 面子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胡涂。它像是很有好几种的,每一种身价,就有一种 面子 ,也就是所谓 脸 。这 脸 有一条界线,如果落到这线的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作 丢脸 。不怕 丢脸 ,便是 不要脸 。但倘使做了超出这线以上的事,就 有面子 ,或曰 露脸 。而 丢脸 之道,则因人而不同,例如车夫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并不算什么,富家姑爷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才成为 丢脸 。但车夫也并非没有 脸 ,不过这时不算 丢 ,要给老婆踢了一脚,就躺倒哭起来,这才成为他的 丢脸 。这一条 丢脸 律,是也适用于上等人的。这样看来, 丢脸 的机会,似乎上等人比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车夫偷一个钱袋,被人发见,是失了面子的,而上等人大捞一批金珠珍玩,却仿佛也不见得怎样 丢脸 ,况且还有 出洋考察 〔2〕,是改头换面的良方。
谁都要 面子 ,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但 面子 这东西,却实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沪西有业木匠大包作头之罗立鸿,为其母出殡,邀开 贳器店之王树宝夫妇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衣,不敷分配,其时适有名王道才,绰号三喜子,亦到来送殡,争穿白衣不遂,以为有失体面,心中怀恨, 邀集徒党数十人,各执铁棍,据说尚有持手枪者多人,将王树宝家人乱打,一时双方有剧烈之战争,头破血流,多人受有重伤。 白衣是亲族有服者所穿的,现在必须 争穿 而又 不遂 ,足见并非亲族,但竟以为 有失体面 ,演成这样的大战了。这时候,好像只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 有面子 ,而自己成了什么,却可以完全不管。这类脾气,是 绅商 也不免发露的:袁世凯〔3〕将要称帝的时候,有人以列名于劝进表中为 有面子 ;有一国从青岛撤兵〔4〕的时候,有人以列名于万民伞上为 有面子 。
所以,要 面子 也可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情 但我并非说,人应该 不要脸 。现在说话难,如果主张 非孝 ,就有人会说你在煽动打父母,主张男女平等,就有人会说你在提倡乱jiāo 这声明是万不可少的。
况且, 要面子 和 不要脸 实在也可以有很难分辨的时候。不是有一个笑话么?一个绅士有钱有势,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扳谈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瘪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 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 人问他 说什么呢? 答道: 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 当然,这是笑话,是形容这人的 不要脸 ,但在他本人,是以为 有面子 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为 有面子 了。别的许多人,不是四大人连 滚开去 也不对他说么?
在上海, 吃外国火腿 〔5〕虽然还不是 有面子 ,却也不算怎么 丢脸 了,然而比起被一个本国的下等人所踢来,又仿佛近于 有面子 。
中国人要 面子 ,是好的,可惜的是这 面子 是 圆机活法 〔6〕,善于变化,于是就和 不要脸 混起来了。长谷川如是闲说 盗泉 〔7〕云: 古之君子,恶其名而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 也说穿了 今之君子 的 面子 的秘密。
十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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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漫画生活》月刊第二期。
〔2〕 出洋考察 旧时的军阀、政客在失势或失意时,常以 出洋考察 作为暂时隐退、伺机再起的手段。其中也有并不真正 出洋 ,只用这句话来保全面子的。
〔3〕袁世凯(1859 1916)字慰亭,河南项城人。原是清朝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内阁总理大臣。辛亥革命后,窃取中华民国大总统职位。一九一六年一月复辟帝制,自称 洪宪皇帝 ;同年三月,在全国人民声讨中被迫取消帝制,六月病死。
〔4〕有一国从青岛撤兵指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日本撤走侵占青岛的军队。
〔5〕 吃外国火腿 旧时上海俗语,意指被外国人所踢。〔6〕 圆机活法 随机应变的方法。 圆机 ,语见《庄子 盗跖》: 若是若非,执而圆机。 据唐代成玄英注: 圆机,犹环中也;执环中之道,以应是非。
〔7〕长谷川如是闲(1875 1969)日本评论家。著有《现代社会批判》、《日本的性格》等。不饮盗泉,原是中国的故事,见《尸子》(清代章宗源辑本)卷下: 孔子 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据《水经注》:盗泉出卞城(今山东泗水县东)东北卞山之yī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