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_鲁迅【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鲁迅



〔9〕道学又称理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以维护腐朽的封建统治。

〔10〕yīn阳五行原是我国古代一种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自然观。它用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和“yīn阳”的概念来解释自然界的起源、发展和变化。后来儒家和道家将yīn阳五行学说加以歪曲和神秘化,用来附会解释王朝兴替和社会变动以至人的命运,宣扬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

〔11〕打脸传统戏曲演员按照“脸谱”勾画花脸。“打把子”,传统戏曲中的武打。当时《新青年》上曾对“打脸”、“打把子”的存废问题,进行过讨论。

〔12〕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参看本卷第196页注〔10〕。〖制作: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2〕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

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着忙,要防华工〔3〕,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军国民主义么,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战参战〔4〕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

所以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义。试举目前的例,便如陕西学界的布告〔5〕,湖南灾民的布告〔6〕,何等可怕,与比利时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国别党宣布的列宁政府残bào情形,比较起来,他们简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国还说是军国主义,列宁不消说还是过激主义哩!

这便是“来了”来了。来的如果是主义,主义达了还会罢;倘若单是“来了”,他便来不完,来不尽,来的怎样也不可知。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7〕,没有“过激主义”哩。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过激立义”日本资产阶级对布尔什维主义的诽谤性的译称;当时中国反动派也沿用这个词进行反共宣传。〔3〕华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北洋政府曾派遣二十余万人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的战争,实际上只从事修路运输等劳动,故称华工。十月革命后,中国北洋政府为防止侨居俄国的华工回国传播革命思想,曾经内阁议决,通电东北、蒙古、新疆等地边防官吏对他们严格检查、防范。

〔4〕主战参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协约国方面的日本嗾使中国参战,想借此加紧对中国的控制;段祺瑞的北洋政府则企图以参战为名,换取日本帝国主义的援助和支持,以维护其反动统治。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中国政府对德国宣战。

〔5〕陕西学界的布告指一九一九年三月,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控诉陕西军阀陈树藩纵使兵匪残杀无辜人民的bào行的《秦劫痛语》,其中列举兵匪所用的酷刑有曝尸烈日、酷吊、戴肉镯子、煮人肉等。(见一九一九年四月一日北京《晨报》)

〔6〕湖南灾民的布告指一九一九年一月,湖南人民控诉张敬尧bàonüè统治的《湘民血泪》,其中列举了张敬尧纵兵jianyín掳掠、惨杀无辜等罪行。(见一九一九年一月六日上海《时报》)〔7〕“多数主义”这里仅是人数众多的意思,与“布尔什维(多数)主义”含义不同。参看本书《随感录三十八》。

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

中国不识字的人,单会讲话,“鄙俚浅陋”,不必说了。“因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话,以自文其陋”如我辈的人,正是“鄙俚浅陋”,也不在话下了。最可叹的是几位雅人,也还不能如《镜花缘》〔2〕里说的君子国的酒保一般,满口“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的终日高雅,却只能在呻吟古文时,显出高古品格;一到讲话,便依然是“鄙俚浅陋”的白话了。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竟至总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怜煞人。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镜花缘》长篇小说,清代李汝珍著,一百回。这里所引酒保的话,见于该书第二十三回《说酸话酒保咬文》。“君子国”应为淑士国。

慷慨激昂的人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也!”

我初听这话,也曾大吃一惊;后来翻翻旧书,偶然看见《史记》《赵世家》〔2〕里面记着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3〕的一段话:

“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佛学者,离中国,故臣愿王图之也。”

这不是与现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话,丝毫无异么?后来又在《北史》〔4〕里看见记周静帝的司马后的话:“后性尤妒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帝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得幸。后伺帝听朝,yīn杀之。上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三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扣马谏,帝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

这又不是与现在信口主张自由和反对自由的人,对于自由所下的解释,丝毫无异么?别的例证,想必还多,我见闻狭隘,不能多举了。但即此看来,已可见虽然经过了这许多年,意见还是一样。现在的人心,实在古得很呢。

中国人倘能努力再古一点,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5〕以前的希望,可惜时时遇着新cháo流新空气激dàng着,没有工夫了。

在现存的旧民族中,最合中国式理想的,总要推锡兰岛的Vedda族〔6〕。他们和外界毫无jiāo涉,也不受别民族的影响,还是原始的状态,真不愧所谓“羲皇上人”〔7〕。

但听说他们人口年年减少,现在快要没有了:这实在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

KK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史记》汉代司马迁著,一百三十卷。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世家,是该书中传记的一体,主要记叙王侯的事迹。〔3〕公子成反对主父改胡服主父即战国时赵国国君武灵王。公元前三○七年(赵武灵王十九年),他推行军事改革,改穿匈奴族服装,学习骑she。这一措施,曾遭到公子成的反对。〔4〕《北史》唐代李延寿撰,一百卷。记载我国南北朝时代北方国家魏、齐、周和隋的历史。这里所引的应为隋文帝独孤后的事,见该书卷十四《后妃列传》。

〔5〕三皇五帝我国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一般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huáng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6〕Vedda族味达族,锡兰岛上的一个种族,他们住在山林里,大都过着狩猎生活。

〔7〕羲皇上人指伏羲氏(羲皇)以前的人。晋代陶潜《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原意是指想像中的上古时代过着闲适生活的人们。这里引用,是就所谓“羲皇上人”的原始的次态说的。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gān”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chuī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jīng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gān。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2〕,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3〕;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gān。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jīng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4〕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5〕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6〕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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