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_鲁迅【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鲁迅



“迟了。”

“我听得人说,西医有使人昏睡的药,去请他注she去,好么?”

“不成,我正因为知道医药,所以在这里跌,连针也没有了。”

“那么……有专给人打吗啡针的,听说多是没智识的人……我寻他们去。”

在这谈话时,我们本已滑跌了几百jiāo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将头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势又重,我于是胡里胡涂的发了昏……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后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见公寓。我仍然胡里胡涂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儿子,一定已经上京了,他们正围着我的死尸哭呢。我于是扑向我的躯壳去,便直坐起来,他们吓跑了,后来竭力说明,他们才了然,都高兴得大叫道:你还阳了,呵呀,我的老天爷哪……我这样胡里胡涂的想时,忽然活过来了……没有我的妻和儿子在身边,只有一个灯在桌上,我觉得自己睡在公寓里。间壁的一位学生已经从戏园回来,正哼着“先帝爷唉唉唉”〔6〕哩,可见时候是不早了。

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我想,莫非先前也并没有死么?

倘若并没死,那么,朱朗翁也就并没有做阎罗王。

解决这问题,用智识究竟还怕是罪恶,我们还是用感情来决一决罢。

十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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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署名风声。

〔2〕元质即元素。

〔3〕智识是罪恶是朱谦之所宣扬的虚无哲学的一个观点。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九日《京报》副刊《青年之友》上发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一文中说:“知识就是赃物……由知识私有制所发生的罪恶看来,知识最赃物,即就知识本身的道理说,也只是赃物,故我反对知识,是反对知识本身,而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简直取消知识,因为知识是赃物,所以知识的所有者,无论为何形式,都不过盗贼罢了。”又说:“知识就是罪恶——知识发达一步,罪恶也跟他前进一步。因为知识是反于淳朴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识,而浇淳散朴,天下始大乱。什么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一不从知识发生出来,可见知识是罪恶的原因,为大乱的根源。”按朱谦之,福建闽侯人,当时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4〕“活无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传说地狱中的勾魂使者。

〔5〕牛头马面都是佛经传说地狱中的狱卒。〔6〕“先帝爷”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先帝爷,指刘备。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3〕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4〕,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OttoWeininger)〔5〕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2〕严又陵(1858—1921)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七七年(清光绪三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一八七九年回国后,曾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等职。甲午(1894)中日战争中国失败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先后翻译了英国赫胥黎(T.H.Huxley)的《天演论》,亚当·斯密(A.Smith)的《原富》,法国孟德斯鸠(C.L.Montesquieu)的《法意》等书,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但他在戊戌政变以后,政治上日趋保守,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鲁迅这里提到的一段话,见于严译孟德斯鸠《法意》第十八卷第二十五章的译者按语中,原文是:“吾每行都会街巷中,见数十百小儿,蹒跚蹀躞于车轮马足间,辄为芒背,非虑其倾跌也,念三十年后,国民为如何众耳。呜呼,支那真不易为之国也!”

〔3〕这里所说“做”《天演论》,是说严复翻译《天演论》,不是完全忠实地依照原文的意思。当时严复自己也把他的工作叫做“达[忄旨]”,而不称为翻译。他在该书的《译例言》中说:“词句之间,时有所操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忄旨],不云笔译。”《天演论》,严复于一八九五年翻译的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前两篇的题名,一八九八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木刻印行。

〔4〕“仍旧贯如之何”语见《论语·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

〔5〕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在一九○讯有限公司〗

现在有一班好讲鬼话的人,最恨科学,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于是讲鬼话的人,便须想一个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捣乱。先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例如一位大官〔2〕做的卫生哲学,里面说——

“吾人初生之一点,实自脐始,故人之根本在脐。……故脐下腹部最为重要,道书

所以称之曰丹田。”用植物来比人,根须是胃,脐却只是一个蒂,离了便罢,有什么重要。但这还不过比喻奇怪罢了,尤其可怕的是——

“jīng神能影响于血液,昔日德国科布博士发明霍乱(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

反对之,取其所培养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据我所晓得的,是Koch博士〔3〕发见(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发见,创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发明)了真虎列拉菌;别人也发见了一种,Koch说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后来没有病,便证明了那人所发见的,的确不是病菌。如今颠倒转来,当作“jīng神能改造肉体”的例证,岂不危险已极么?

捣乱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图说》〔4〕。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乱作一团,又密密的插入鬼话。他说能看见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见的“地球星”,虽与我们所晓得的无甚出入,一到别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门了。因为他有天眼通〔5〕,所以本领在科学家之上。他先说道——

“今科学家之发明,欲观天文则用天文镜……然犹不能持此以观天堂地狱也。究之

学问之道如大海然,万不可入海饮一滴水,即自足也。”他虽然也分不出发见和发明的不同,论学问却颇有理。但学问的大海,究竟怎样情形呢?他说——

“赤jīng天……有毒火坑,以水晶盖压之。若遇某星球将坏之时,即去某星球之水晶

盖,则毒火大发,焚毁民物。”

“众星……大约分为三种,曰恒星,行星,流星。……据西学家言,恒星有三十五

千万,以小子视之,不下七千万万也。……行星共计一百千万大系。……流星之多,倍

于行星。……其绕日者,约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纯为大火。……因其热力极大,人不能生,故太阳星君居焉。”其余怪话还多;但讲天堂的远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记》〔6〕,讲地狱的也不过钞袭《玉历钞传》〔7〕。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还有感慨的话,说科学害了人。上面一篇“嗣汉六十二代天师正一真人张元旭”的序文,尤为单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托鬼神,致招联军之祸,几至国亡种灭,识者痛心疾首,固已极矣。又

适值欧化东渐,专讲物质文明之秋,遂本科学家世界无帝神管辖,人身无魂魄轮回之说

,奉为国是,俾播印于人人脑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绝矣。敬畏绝而道德无根柢以发

生矣!放僻邪侈,肆无忌惮,争权夺利,日相战杀,其祸将有甚于拳匪者!……”这简直说是万恶都由科学,道德全靠鬼话;而且与其科学,不如拳匪〔8〕了。从前的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绍兴《教育杂志》里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学无甯偏重道德》〔9〕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讳〔10〕的论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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