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大改革之后,我就看见些游览者的各种评论。或者说贵人怎样惨苦,简直不像人间;或者说平民究竟抬了头,后来一定有希望。或褒或贬,结论往往正相反。我想,这大概都是对的。贵人自然总要较为苦恼,平民也自然比先前抬了头。游览的人各照自己的倾向,说了一面的话。近来虽听说俄国怎样善于宣传,但在北京的报纸上,所见的却相反,大抵是要竭力写出内部的黑暗和残酷来。这一定是很足使礼教之邦的人民惊心动魄的罢。但倘若读过专制时代的俄国所产生的文章,就会明白即使那些话全是真的,也毫不足怪。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
以前的俄国的英雄们,实在以种种方式用了他们的血,使同志感奋,使好心肠人堕泪,使刽子手有功,使闲汉得消遣。总是有益于人们,尤其是有益于bào君,酷吏,闲人们的时候多;餍足他们的凶心,供给他们的谈助。将这些写在纸上,血色早已轻淡得远了;如但兼珂(2)的慷慨,托尔斯多(3)的慈悲,是多么柔和的心。但当时还是不准印行。这做文章,这不准印,也还是使凶心得餍足,谈助得加添。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
这书里面的梭斐亚(4)的人格还要使人感动,戈理基笔下的人生(5)也还活跃着,但大半也都要成为流水帐簿罢。然而翻翻过去的血的流水帐簿,原也未始不能够推见将来,只要不将那帐目来作消遣。
有些人到现在还在为俄国的上等人鸣不平,以为革命的光明的标语,实际倒成了黑暗。这恐怕也是真的。改革的标语一定是较光明的;做这书中所收的几篇文章的时代,改革者大概就很想普给一切人们以一律的光明。但他们被拷问,被幽禁,被流放,被杀戮了。要给,也不能。这已经都写在帐上,一翻就明白。假使遏绝革新,屠戮改革者的人物,改革后也就同浴改革的光明,那所处的倒是最稳妥的地位。然而已经都写在帐上了,因此用血的方式,到后来便不同,先前似的时代在他们已经过去。
中国是否会有平民的时代,自然无从断定。然而,总之,平民总未必会舍命改革以后,倒给上等人安排鱼翅席,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上等人从来就没有给他们安排过杂合面。只要翻翻这一本书,大略便明白别人的自由是怎样挣来的前因,并且看看后果,即使将来地位失坠,也就不至于妄鸣不平,较之失意而学佛,切实得多多了。所以,我想,这几篇文章在中国还是很有好处的。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风雨之夜,鲁迅记于厦门。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一二期,并同时印入《争自由的波làng》一书。
《争自由的波làng》,俄国小说和散文集。原名《专制国家之自由语》,英译本改名《大心》。董秋芳从英译本转译,一九二七年一月北京北新书局出版,为《未名丛刊》之一。内收高尔基《争自由的波làng》、《人的生命》,但兼珂《大心》,列夫·托尔斯泰*赌峁爬鳌返人钠∷担列夫·托尔斯泰《致瑞典和平会的一封信》和未署名的《在教*美铩贰《梭斐亚·卑罗夫斯凯娅的生命的片断》等三篇散文玻病场〉骁妫ǎ拢甶.^MSJRTNJ]FEHU]MUYT,18*矗础保梗常叮⊥译聂米罗维奇—丹钦科,俄国小说家,诗人。一九二一年流亡国外。他在小说《大心》中描写了一个妇女遭受的种种欺凌和屈rǔ,但又宣扬她含垢忍rǔ、宽宏仁爱的jīng神。
(3)托尔斯多即列夫·托尔斯泰。他在《尼古拉之棍》、《致鹊浜推jiāo岬囊环*信》中揭露了沙皇的bàonüè统治和帝国主义的好战本性,但又鼓chuī“毋杀戮”、“爱你们的邻居”等主张。(4)梭斐亚(C.Q.lMRTNIYH\,1853—1881)又译苏菲亚别罗夫斯卡娅。俄国民意党领导人之一。因参加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捕遇害。
(5)戈理基笔下的人生指高尔基早期作品《争自由的波làng》和《人的生命》中所反映的俄国人民反对奴役、要求自由解放的斗争生活。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jī虫。(2)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其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3)狐狸方去xué,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
其三(4)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茗艼,微醉自沉沦。(5)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6)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绍兴《民兴日报》,署名huáng棘。稿后附记说:“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jī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láng狈。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这里是根据周作人《关于范爱农》一文中所记当时在绍兴《民兴日报》发表时的原题;许寿裳《怀旧》一文中又题作《哀诗三首》。《鲁迅日记》一九一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夜作均言三章,哀范君也,录存于此:风雨飘摇日,……。”
范爱农参看本卷第141页注(1)。
(2)华颠《后汉书·崔骃传》:“唐且华颠以悟秦”。唐代李贤注!啊抖拧吩唬*‘颠,顶也。’华颠谓白首也。”白眼,《晋书·阮籍传》!凹芪喟籽郏袼字浚*以白眼对之。”jī虫,比喻势利小人。杜甫《缚jī行》:“jī虫得失无了时”。按绍兴方言“jī虫”与“几仲”谐音。何几仲是辛亥革命后中华自由党绍兴分部骨gān分子。这里的“jī虫”是双关语。
(3)海草国门碧李白《早chūn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海草三绿,不归国门。”
(4)本首曾另收入《集外集》,与此处所收稍有不同。参看本卷第141页。
(5)大圜即天。参看本卷第141页注(2)。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京大学第二院讲我四五年来未到这边,对于这边情形,不甚熟悉;我在上海的情形,也非诸君所知。所以今天还是讲帮闲文学与帮忙文学。
这当怎么讲?从五四运动后,新文学家很提倡小说;其故由当时提倡新文学的人看见西洋文学中小说地位甚高,和诗歌相仿佛;所以弄得像不看小说就不是人似的。但依我们中国的老眼睛看起来,小说是给人消闲的,是为酒余茶后之用。因为饭吃得饱饱的,茶喝得饱饱的,闲起来也实在是苦极的事,那时候又没有跳舞场:明末清初的时候,一份人家必有帮闲的东西存在的。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小说就做着篾片的职务。汉武帝时候,只有司马相如不高兴这样,常常装病不出去。(2)至于究竟为什么装病,我可不知道。倘说他反对皇帝是为了卢布,我想大概是不会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卢布。大凡要亡国的时候,皇帝无事,臣子谈谈女人,谈谈酒,像六朝的南朝,开国的时候,这些人便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主人一到第二代就不忙了,于是臣子就帮闲。所以帮闲文学实在就是帮忙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