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杂文附集_鲁迅【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鲁迅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着日本的S医师〔6〕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7〕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8〕,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bī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躺着,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现在,我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史沫德黎(1890—1950)通译史沫特莱,美国革命女作家、记者。一九二八年来中国,一九二九年底开始与作者jiāo往。著有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和介绍朱德革命经历的报告文学《伟大的道路》等。这里所说的“一篇序”,题为《凯绥·珂勒惠支——民众的艺术家》。

  〔3〕一九一八年德国十一月革命成立共和国以后,德国政府文化与教育部曾授予凯绥·珂勒惠支以教授称号,普鲁士艺术学院聘请她为院士,又授予她“艺术大师”的荣誉称号,享有领取终身年金的权利。

  〔4〕轮回佛家语。佛教宣扬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所谓天、人、阿修罗(印度神话中的一种恶神)、地狱、饿鬼、畜生六道中不断循环转化。《心地观经》:“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5〕北新书局当时上海的一家书店,李小峰主持,曾出版过鲁迅著译多种。因拖欠版税问题,鲁迅于一九二九年八月曾委托律师与之jiāo涉。

  〔6〕S医师即须藤五百三,日本退职军医,当时在上海行医。〔7〕D医师即托马斯·邓恩(ThomasDunn),美籍德国人。

  当时在上海行医,曾由史沫特莱介绍为作者看病。〔8〕宫保即太子太保、少保的通称,一般都是授予大臣的加衔,以表示荣宠。清末邮传大臣、大买办盛宣怀曾被授为“太子少保”,他死后其亲属曾因争夺遗产而引起诉讼。

  文人比较学

  齐物论

  《国闻周报》〔2〕十二卷四十三期上,有一篇文章指出了《国学珍本丛书》的误用引号,错点句子;到得四十六期,“主编”的施蛰存〔3〕先生来答复了,承认是为了“养生主”〔4〕,并非“修儿孙福”,而且该承认就承认,该辨解的也辨解,态度非常磊落。末了,还有一段总辨解云:“但是虽然失败,虽然出丑,幸而并不能算是造了什么大罪过。因为充其量还不过是印出了一些草率的书来,到底并没有出卖了别人的灵魂与血肉来为自己的‘养生主’,如别的一些文人们也。”

  中国的文人们有两“些”,一些,是“充其量还不过印出了一些草率的书来”的,“别的一些文人们”,却是“出卖了别人的灵魂与血肉来为自己的‘养生主’”的,我们只要想一想“别的一些文人们”,就知道施先生不但“并不能算是造了什么大罪过”,其实还能够算是修了什么“儿孙福”。

  但一面也活活的画出了“洋场恶少”的嘴脸——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如别的一些文人们也”。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海燕》月刊第一期。〔2〕《国闻周报》综合性刊物。一九二四年八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七年迁天津,一九三六年迁回上海,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停刊。该刊第十二卷第四十三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四日)刊有邓恭三(邓广铭)的《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一文,指出这一辑丛书的“计划之草率、选本之不当、标点之谬误”三点。《国学珍本丛书》,应为《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施蛰存主编,上海杂志公司发行。〔3〕施蛰存参看本卷第4页注〔3〕。他在《国闻周报》第十二卷第四十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发表的《关于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我的告白》中说:“现在,过去的错误已经是错误了,我该承认的我也承认了,该辩解的希望读者及邓先生相信我不是诡辩。”又说:“他(按指邓恭三)说出我是为了‘养生主’,而非‘逍遥游’”,是“能了解”“我之所以担任主持这个丛书的原故”的。〔4〕“养生主”原是《庄子》一书中的篇名(内篇第三),据清代王先谦注:“顺事而不滞于物,冥情而不撄其天,此庄子养生之宗主也。”这里则用作“主要是为了生活”的意思。

  《苏联版画集》序

  ——前大半见上面《记苏联版画展览会》,而将《附记》删去。再后便接下文:右一篇,是本年二月间,苏联版画展览会在上海开会的时候,我写来登在《申报》上面的。这展览会对于中国给了不少的益处;我以为因此由幻想而入于脚踏实地的写实主义的大约会有许多人。良友图书公司要印一本画集,我听了非常高兴,所以当赵家璧〔2〕先生希望我参加选择和写作序文的时候,我都毫不思索地答应了:这是我所愿意做,也应该做的。

  参加选择绘画,尤其是版画,我是践了夙诺的,但后来却生了病,缠绵月余,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写序之期早到,我却还连拿一张纸的力量也没有。停印等我,势所不能,只好仍取旧文,印在前面,聊以塞责。不过我自信其中之所说也还可以略供参考,要请读者见恕的是我竟偏在这时候生病,不能写出一点新的东西来。

  这一个月来,每天发热,发热中也有时记起了版画。我觉得这些作者,没有一个是潇洒,飘逸,伶俐,玲珑的。他们个个如广大的黑土的化身,有时简直显得笨重,自十月革命以后,开山的大师就忍饥,斗寒,以一个廓大镜和几把刀,不屈不挠的开拓了这一部门的艺术。这回虽然已是复制了,但大略尚存,我们可以看见,有那一幅不坚实,不恳切,或者是有取巧,弄乖的意思的呢?

  我希望这集子的出世,对于中国的读者有好影响,不但可见苏联的艺术的成绩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三日,鲁迅述,许广平〔3〕记。cc

  〔1〕本篇最初印入《苏联版画集》。

  《苏联版画集》,赵家璧编,一九三六年七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2〕赵家璧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人,作家,出版家。当时任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编辑。

  〔3〕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鲁迅夫人。

  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等。

  后记

  《且介亭杂文》共三集,一九三四和三五年的两本,由先生自己于三五年最末的两天编好了,只差未有重看一遍和标明格式。这,或者因为那时总不大健康,所以没有能够做到。

  一九三六年作的《末编》,先生自己把存稿放在一起的,是自第一篇至《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似乎同属姊妹篇,虽然当时因是未完稿而另外搁开,此刻也把它放在一起了。

  《附集》的文章,收自《海燕》,《作家》,《现实文学》,《中流》等。《半夏小集》,《这也是生活》,《死》,《女吊》四篇,先生另外保存的,但都是这一年的文章,也就附在《末编》一起了。

  先生在《白莽作〈孩儿塔〉序》中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所以就不自量其浅陋,和排印,装订的草率,急于出版的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0/1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