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史纲要_鲁迅【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鲁迅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濞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7〕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8〕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9〕皆是也。

  《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之语,遂亦纷繁,扬之者谓可与日月争光,抑之者且不许与狂狷比迹,〔10〕盖一则达观于文章,一乃局蹐于诗教,故其裁决,区以别矣。

  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楚虽蛮夷,久为大国,chūn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jiāo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11〕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可谓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古者jiāo接邻国,揖让之际,盖必诵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12〕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寝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如屈原同时有苏秦者,其说赵司寇李兑〔13〕也,曰:“雒阳乘轩里苏秦,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赢幐担囊,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造外阙,愿造于前,口道天下之事。”(《赵策》一)自叙其来,华饰至此,则辩说之际,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渭,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蓲;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楚辞》中有《九歌》〔14〕,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

  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今略录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dòng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企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以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同时有儒者赵人荀况〔15〕(约前三一五至二三○),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已而被谗适楚,chūn申君以为兰陵令。

  亦作赋,《汉书》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礼》,曰《知》,曰《云》,曰《蚕》,曰《箴》,臣以隐语设问,而王以隐语解之,文亦朴质,概为四言,与楚声不类。又有《眆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chūn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16〕,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请陈眆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仁人绌约,敖bào擅qiáng。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gān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

  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

  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bào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般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

  ……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易维其同!”

  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17〕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18〕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

  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19〕。《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如: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dàng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又有《招魂》〔20〕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21〕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不可以久yín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láng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huáng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pào羔,有柘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锺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其称为赋者则九篇,(《文选》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赋》实傅毅作)〔22〕大率言玉与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兴情,因而成赋,然文辞繁缛填委,时涉神仙,与玉之《九辩》《招魂》及当时情景颇违异,疑亦犹屈原之《卜居》《渔父》,皆后人依托为之。又有《对楚王问》〔23〕,(见《文选》及《说苑》)自辩所以不见誉于士民众庶之故,先征歌曲,次引鲸凤,以明俗士之不能知圣人。其辞甚繁,殆如游说之士所谈辩,或亦依托也。然与赋当并出汉初。刘勰谓赋萌于《骚》,荀卿宋玉,乃锡专名,与诗划境,蔚成大国;

  〔24〕又谓“宋玉含才,始造‘对问’”〔25〕,于是枚乘《七发》,扬雄《连珠》,〔26〕抒愤之文,郁然盛起。然则《骚》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泽,而特由其时游说之风而恢宏,因荆楚之俗而奇伟;赋与对问,又其长流之漫于后代者也。

  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27〕,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

  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参考书:

  《楚辞集注》(宋朱熹)

  《荀子》卷十八《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文心雕龙讲疏》(范文澜)卷一《辨骚》,卷二《诠赋》,卷三《杂文》《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卷一《骚赋之生成》《楚辞新论》(谢无量)

  《楚辞概论》(游国恩)

  ※※※

  〔1〕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内修政治,任用贤能,联齐抗秦,其后遭谗去职。顷襄王时被放逐于沅湘流域。秦兵攻破郢都后,悲愤自沉于汨罗江。《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已散佚。今传屈原作品,见西汉刘向所辑《楚辞》。《离骚》,屈原代表作。这篇长诗充分抒发诗人批判丑恶现实,以及追求美好理想和无限热爱祖国的思想感情,对后世文学有深远的影响。此诗作于顷襄王时,一说作于怀王时。

  〔2〕“楚辞”楚辞起于战国时的楚国,以屈原所作《离骚》为代表。北宋huáng伯思《东观余论·翼骚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

  〔3〕上官大夫一说上官系复姓,东汉王逸《离骚经序》谓即上官靳尚;一说上官大夫系官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4〕《天问》参看本卷第25页注〔15〕。

  〔5〕子兰楚怀王少子,顷襄王时官令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láng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6〕关于离骚一词的含义,诸解不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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