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蚂蚁在脊背上一样,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gān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是体贴到丽英想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和草木都开始变huáng。有些树的叶片已经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红,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苗似的。
“若琴,给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五里湾小学,实际就在城边上。噢,就在那里!”卢若华突然转了话题,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就在高庙那里教。我在那里已经熟悉了……”卢若琴手里拿几片红色的梨树叶,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我希望你能听哥哥的话,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教书哩!”
“唉!”卢若华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实在瞎!光软刀子就能把人杀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卢若琴停住脚步,问哥哥。
卢若华沉默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望着对面山,说:“有人传播你和高广厚长长短短……”
卢若琴一下子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她也把头偏向了另一边,说:“我想不到这些谣言竟然能传到城里……”她突然转过头,激动地问哥哥:“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坏话?”卢若华转过脸,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广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实人!再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哩!可是,谁又能把这些造谣人的舌头拔了!……若琴,你还是听我的话吧,换个学校!要不,gān脆别教学了,就停在城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我才不愿白吃饭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湾去教书!”
“我不!”她认真地说,“我要是换了学校,在众人看来,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体谅体谅我吧!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县委正准备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给我顾点面子,不要让我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卢若华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开嘴巴,几乎是向妹妹央告着说。
卢若琴琴没有被他做出的这副可怜相打动,她看了看他,说:“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你!看来你好像为我好,实际上是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为咱两个都好!”他纠正说。
“那你也不想想,高广厚现在好不好?他现在可怜死了!难道这和你没关系?……”
“扯到哪儿去了!你别再提那事行不行?”卢若华有点恼火了。卢若赌气地转过身往回走,她不准备继续散步了。
若华赶紧也转过身撵上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脾气!你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无论如何把节过完了再走……”看来谈话的主题今天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卢若琴放慢了脚步,说:“我今天不会走,但明天就得回去……”“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说。
“为什么?”“明晚上我们学校要开文艺晚会,附近的老乡也都要来看,”她紧接着说:“你能不能到县文化馆给我借个手风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赶集的老乡捎回去。我明天还要带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刚才那些事,罢了咱再好好谈一谈。”卢若琴躁了:“哥哥!别再扯那些无聊事行不行?我烦得要命!”卢若华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回去……”
兄妹俩沉默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县文化馆。
丽英一整天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恋那个舒适的家。她带着儿子,在属于公众的场所,尽情地陶醉在母子间的那种甜蜜之中——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抱着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儿子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屁股蛋上,使劲地亲着。她和他逗着耍笑,眼里一直噙着泪水。母子俩玩着,走着,没有专门的目的地。
她用母亲的细心,把兵兵打扮成个小姑娘。她喜欢把儿子打扮成这个样子。她用红头绳给他头上扎了一根小辫;用颜料给他染了红脸蛋;把她买的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开始时对她似乎有点生了。但很快就比原来还恋她。他的两条小胳膊紧搂着她的脖颈,生怕她又突然失踪。
这一切使得丽英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很快就又得离开母亲了!大概在他长大的时候,才能明白这一切吧?那时,他能不能原谅他的母亲呢?丽英先抱他到商店里转。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现在不像当年那个母亲,手头有钱。
后来,她又带他到县体育场。在小孩们玩的那个角落里,她让兵兵坐了跷跷板。滑梯不敢让上去,他太小了。然后,他们又到了县河边的一块草地上,捉虫子,拔野花。
他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吃了她带来的各种点心后,就又返回到街上。电影院正好放一场动画片。她虽不爱看这种片子,但她非常庆幸有这场电影。她赶忙买了票,带兵兵去看。
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他的头发,吻着,流着泪。
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感情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现在后悔离婚时把兵兵给了广厚,而没坚持把自己的亲骨肉留在身边。现在这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她现在看见兵兵长得很壮实,模样也更漂亮了。这说明广厚对孩子是jīng心抚养的。她也知道,广厚和她一样疼爱兵兵。她这时才想到,那人老实巴jiāo的男人带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对公家的事又那么实心,大概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现在她离开了高广厚,倒在心里对原来的丈夫有个心平气静的评判了。是的,他无疑是个好人。就是过去,平心而论,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窝囊罢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调。现在,她倒在内心里对他有点同情。
她突然又想:他会不会很快再找一个女人呢?而这个女人对她的兵兵又会怎样呢?啊,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怎会对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儿子将要在一个恶毒的后娘手里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电影散场了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儿子又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所有看电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亲一块带着。幸福的孩子们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情景对丽英又是一个刺激。
这时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启发,突然对她喊叫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丽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该怎样乖哄孩子。
丽英又急又难受,赶快抱着他跑到副食品门市部给他买了许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识转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她吓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面的时间太晚了,别说做饭的时间误了,吃饭的时间也误了!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了家里。
卢若华正在厨房里切菜,见她回来了,也不对她说什么,只管切他的。他显然是生气了。她让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车,便过来怯生生地问:“若琴呢……我回来迟了,让你……”
“若琴给他们学样捎东西去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转过脸,yīn沉沉地问:“玲玲饿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他说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丽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从丈夫手里夺切菜刀,以便将功补过,不料卢若华的手指头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掼,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跑着去找纱布和胶布。他在那边把抽屉拉得哗哗价响,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bào。她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便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chuáng铺上哭了起来。
兵兵看见妈妈哭,知道是谁让妈妈哭的。他挺着胸脯跑过去,举起那只小胖手,在包扎手指头的卢若华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也嚎哭起来。
卢若华捂着手指头,气愤地出了家门。
这时,刚从套间里跑出来的玲玲看见这情景,也哭着撵到门外对卢若华喊:“爸爸!我要吃饭!晚上学校演节目,我是第一个……”卢若华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国庆节夜晚,此刻千家万户大概都在欢宴,而这个家庭却是一片哭声……
兵兵走后,高广厚的心情反而很激动。
不论怎样,丽英还没有忘了兵兵。兵兵啊,他可以乐两天了!在体察孩子的心理方面,高广厚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尤其对兵兵,孩子失去母亲后,内心那荒漠、痛苦、悲苦、他全能体察到。他实际上承负着两颗心的痛苦。
他知道兵兵的快乐是短暂的,甚至会因此而增加孩子往后的伤心。但他还是为兵兵能在他母亲身边呆两天而高兴。
国庆节早晨,他突然接到乡邮员送来的一封信。他一看,是省出版社来的。他感到莫名其妙:恐怕是弄错了吧?出版社给他来信gān什么?
他打开信,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是出版社通知他,他的那篇《谈谈小学教育中如何注意儿童心理因素》的文章,将要收入该社出版的一本书中。出版社在信中还和他商量,他是不是能为此专门写一本小册子呢?他们说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很快动手写这本书,争取能在今年年底jiāo稿……高广厚看完信,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想不到有这样大的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那篇文章实际上是他在县上一个小学教学座谈会上的发言,后来应县教研室的要求,整理成文章,登在他们油印的《教学通讯》上。现在想不到让出版社看见了,还要发表,甚至还让他写一本专门的书呢!
我的天!还有这样的事!高广厚拿信的手嗦嗦地发着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赶快找个人谈谈。但学校已经放假,一个人也没有。就是没放假,他能和学生娃谈吗?他实际上是想很快和卢若琴谈这件事,但卢若琴已经回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