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心里受不了。我不愿意你受这委屈。先不管怎样,我今天下午就搬到舍科村去住……”
卢若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一只手抱着兵兵,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不断地擦自己眼里涌出的泪水……
高广厚搬到舍科村去了。
每天早晨,高广厚在离开这家人的院子时,兵兵就没命地哭着撵他。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妈妈,他生怕亲爱的爸爸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他。
高广厚常常是红着眼圈到学校去的。他能体谅到孩子的心情。以后,他就起得很早,趁兵兵没睡醒的时候离开他。
卢若琴想念小兵兵,她要去看他时,被高广厚阻挡了。他怕这样一来,前后村子的庄稼人更要说闲话。
三个人都被窒息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对于男女之间正常的jiāo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粗俗的观念,在我们的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习惯,更何况偏僻山村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
也许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终会克服这些落后的习俗,使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变得更文明些。作为教师,高广厚和卢若琴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也许他们还没有这样考虑他们的职责和使命。但他们确实用自己的心血尽力教好这几十个娃娃。
这样的山区小学,一年的教育经费没几个钱,要搞个什么活动都不容易,有时候要订几本杂志都很困难。卢若琴就用她自己的一部分工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儿童读物,在一孔宋窑里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把孩子们吸引得连星期天也都跑到学校里来了。为了有一点额外收入,高广厚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带孩子烧一窑石灰卖点钱。他听人说,一窑灰可以卖三四元钱。这不要多少本钱。烧石灰的礓石河滩里到处都是,充其量,花钱买一点石炭就行了。至于柴禾,他和孩子们可以上山去砍。
两个村子的领导人都支持他们这样做,并且出钱给他们买了石炭,还给他们挖好了烧灰窑。
礓石捡齐备后,高广厚就带着一群高年级的学生去上山打柴。卢若琴也要去,但他坚决不让。她在平原上长大,不习惯爬山,他怕她有什么闪失。他让她在学校给低年级学生上课。这一天下午,高广厚像前几天一样,带着十几个大点的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砍柴。
gān农活,高广厚不在话下。他很快就砍好了一捆柴。接着他又砍了一捆——准备明天早上他来背。农村的学生娃娃从小就砍柴劳动,gān这话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就像城里的学生去郊游一样。
太阳落山前后,这支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溜排下沟了。每个人都沉甸甸地背负着自己一下午砍来的收获。孩子们不觉得劳累,背着柴还伊伊呀呀地唱歌。高广厚走在最后边。他不时吆喝着,让孩子们走路小心一点。
当高广厚和孩子回到学校时,低年级的学季娃娃早已经放学了。他打发走了砍柴的孩子们,用袖口揩了脸上的汗水,去看了看教室的门窗是否关严实了。
他走到卢若琴门前时,发现她门上吊把锁。她上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卢老师一般都在家。他想和她商量点事。
正好有个低年级的学生娃在学校下边的公路上玩,他问这娃娃,卢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卢老师到前面村子的那条沟里砍柴去了。高广厚的心一下子怦怦地急跳起来。啊呀,现在天已经黑严了,她不习惯这里的山路,万一出个事怎办呀!
他问这娃娃卢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娃娃说卢老师一放学就走了。高广厚紧闭住嘴巴,扯开大步,向舍科村那条大沟里走去。路过他寄居的那家人的坡底下,他也没顾上回去打个招呼,径直向后沟里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广厚忘了他此刻又饿又累,在那条他也不太熟悉的山路上碰碰磕磕地走着。
他心急如火,眼睛在前面的一片黑暗中紧张地搜索着。他多么希望卢若琴一下子出现在面前!
已经快走到沟掌了,还是不见卢若琴的踪影。他于是就大声喊叫起来:“卢老师——”
他的叫喊声在空旷而黑暗的深沟里回dàng着,但没有传来任何一点回音。高广厚站在黑暗中,紧张得浑身淌着汗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马上决定:赶快回村子,再叫上一些庄稼人,和他一起分头去找卢老师。他像一团旋风似地转过身,嘹开两条长腿,向村里跑去了。
高广厚快步跑着回到了村子里。
他想他先应该给寄放兵兵的那家人招呼一下,说他要去寻找卢老师,晚上说不定什么时间才能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进了这家人的院子,一把摊开窑门。
他一下子愣在门口了。
他看见:卢若琴正跪在铺着肮脏席片的土炕上,让兵兵在她背上“骑马”哩。两个人都乐得哈哈大笑,连他推门都没发现。高广厚鼻子一酸,嗓子沙哑地说:“卢老师,你在这里呢!”
这一大一小听见他说,才一齐回过头来。
卢若琴坐在了炕上,小兵兵撒娇地挤在她怀里,搂住她的脖颈,小脑袋在她的下巴上磕着。
她问他:“你怎这时候才回来?你看看,这家人都下地收豆子去了,就把兵后拴在那里!”她指着脚地上的一个木桩和一条麻绳,难过地说。“我来时,兵兵腰里拴一根绳子,嚎着满地转圈圈,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高老师,兵兵这样太可怜了,你们还是搬到学校里去住,我帮你带他……”
高广厚把胸腔里翻上来的一种难受的味道,拼命地咽回到了肚子里。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揩了一下汗泥脸,没回答她刚才的话,说:“我听说你到这后沟里砍柴去了,怕你有个闪失,刚去找你,没找见;想不到你在这……卢老师,以后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山,听说山里有láng……”
卢若琴笑了,说:“我天一黑就回来了,我想看看山沟里的景致,顺便也试着看会不会砍柴。结果绊了几跤,砍的还不够五斤柴!我返回时,听说你们父子俩就住在这上边。我好多天没见兵兵了,就跑到这里来了。高老师,你不能这样叫兵兵受委屈了!我今晚上就把兵兵抱到我那里去呀!兵兵,你跟不跟姑姑去?”她低下头问兵兵。
“我去!我就要去!”分撅着小嘴说,并且很快两条胖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卢若琴的脖颈。
“高老师,你就让兵兵今晚跟我去吧?”她执拗地等待他回答。高广厚再能说什么呢?他的两片厚嘴唇剧烈地蠕动了几下,说:“那……让我送你们去……”
卢若琴随即抱起小兵兵下了炕。
到了院子的时候,卢若琴对高广厚说:“你把我砍的那点柴带上。就在那边的jī窝上放着……”
高广厚走过去,像抱一种什么珍贵物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点柴禾,就和卢若琴出了院子,下了小土坡,顺着简易公路向学校走去。快要满圆的月亮挂在暗蓝的天幕上,静静地照耀着这三个走路的人。公路下边的小河水发出朗朗的声响,唱着一支永不疲倦的歌。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带着苦艾和gān草的新鲜味道扑面而来,叫人感到舒心慡气……
就这样,过了几天以后,高广厚和兵兵又回到学校去住了。高广厚心疼孩子的处境,加上卢若琴一再劝说,他也就不管社会的舆论了。他也相信卢若琴的话,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让那些不光明的人去嚼他们的烂舌头吧,他高广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在国庆节的前两天,卢若琴突然拿着一封信来找高广厚。
她为难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高老师,丽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想兵兵。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让我国庆节把兵兵带到城里去……她说我哥也愿意……”
高广厚一下了瓷在了那里。他很快扭过头去,望着墙壁的地方,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卢若琴把信递过去。他没接,说:“我不看了……”
卢若琴看见高广厚这情景,自己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站在那里,低头抠手指院子里传来兵兵淘气的喊声,使得窑里这沉闷的空气变得更难让人忍受。
高广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翻上来了多少滋味。过去的一切又立即在心中激dàng起来。
现在更叫他感到酸楚的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现在还想念着兵兵!是的,他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这生命仍然牵动着两颗离异了的心。他听着兵兵在院子里淘气的说话声,眼前又不由闪现出丽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脸……
当他回过头来,看见卢若琴还惶恐地站在那里抠手指头。
他对她说:“你去问问兵兵,看他愿不愿去?”
他知道兵兵会说去的。不知为什么,他也希望他说去。但不论怎样,这件事他要征求儿子的意见。
卢若琴出去了。他赶忙用手绢揩了揩眼角。兵兵拉着卢若琴的手破门而入。他兴奋地喊叫着说:“爸爸!爸爸!姑姑带我去找妈妈!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快说嘛!”
高广厚眼里含着泪水,过来用两条长胳膊抱起儿子,在他的脸蛋上吻了吻,说:“你跟姑姑去吧,爸爸不去了……”
刘丽英重新结婚后,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这个漂亮而好qiáng的女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
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这一切是她以前睡觉时梦见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而过去的现实生活,她现在觉得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场梦。
高广厚,一个乡下的穷酸先生,老实得叫人难受,安分的叫人讨厌。她寻了他这个男人,常在众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她当年之所以和这个男人结婚,纯粹是因为他还算吃一碗公家饭,听起来名声好听一些,说她寻了个吃国库粮的女婿。要不,她才不会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几年,就感到委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起。她天生爱穿着打扮,可要买一件时新衣裳,常常得受几个月的穷,全靠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钱来满足她的虚荣。每逢赶集上会,她常看见一些农民媳妇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自怨命薄;她和谁也比不过。唯一可以骄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这可以掩饰一下她穿戴方面的寒酸。她常想:如果她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众的容貌,她会在这个世界面前多荣耀啊!郎才女貌,夫荣妻贵,古书上的这些话说得实在对!
她因此而愤恨过去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当时不论怎样,那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她自己的“门第”也不高。父母亲都是农民,老实得像高广厚一样,家里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贫寒。尽管她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女皇”,他们也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她供养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没一个上学的——因为供养不起。父母亲看重她的聪明和人样,全力以赴重点保证她;希望她能给刘家的门上带来一些光彩。她是六八届的初中学生。刚上初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她喜欢这场热闹的革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风头。当然,她还不敢学习聂元梓和韩爱晶,当个什么头头。她有她的特长:跳两下唱两声还是可以的。因此她参加了派性文艺宣传队,并且成了主要女演员,整天给“武卫”战士慰问演出。后来,武斗激烈了,“战友”们被“敌人”打出了县城,他们的宣传队解散了。男的扛起枪“闹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他们家和她的理想都被社会的大动dàng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