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史略_鲁迅【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鲁迅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qiáng食柘桑稀,直恼chūn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chūn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chūn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chūn,……

  此种引首,与讲史之先叙天地开辟者略异,大抵诗词之外,亦用故实,或取相类,或取不同,而多为时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类者较有浅深,忽而相牵,转入本事,故叙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谓“提破”,吴自牧之所谓“捏合”,殆指此矣。凡其上半,谓之“得胜头回”,头回犹云前回,听说话者多军民,故冠以吉语曰得胜,非因进讲宫中,因有此名也。至于文式,则与《五代史平话》之铺叙琐事处颇相似,然较详。《西山一窟鬼》述吴秀才一为鬼诱,至所遇无一非鬼,盖本之《鬼董》〔10〕(四)之《樊生》,而描写委曲琐细,则虽明清演义亦无以过之,如其记订婚之始云:

  ……开学堂后,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子们来与它教训,颇有些趱足。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十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原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chūn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

  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我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计,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才,却有一chuáng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

  南宋亡,杂剧消歇,说话遂不复行,然话本盖颇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为书,虽已非口谈,而犹存曩体,小说者流有《拍案惊奇》《醉醒石》〔11〕之属,讲史者流有《列国演义》《隋唐演义》〔12〕之属,惟世间于此二科,渐不复知所严别,遂俱以“小说”为通名。

  ※※※

  〔1〕《唐太宗入冥记》见王重民等所辑《敦煌变文集》卷二。

  《孝子董永传》,见《敦煌变文集》卷一,题《董永变文》。《秋胡小说》,见《敦煌变文集》卷二,题《秋胡变文》,现存者系残本。《伍员入吴故事》,见《敦煌变文集》卷一,题《伍子胥变文》。

  〔2〕《维摩》全称《维摩诘经讲经文》,见《敦煌变文集》卷五,现共存残卷六篇。《法华》,全称《妙法莲华经》,见《敦煌变文集》卷五,现存二篇。《释迦八相成道记》,按《敦煌变文集》卷四《太子成道经》、《太子成道变文》、《八相变》及卷七《八相押座文》四篇,均叙释迦成道故事,《释迦八相成道记》似指此四篇而言。《目连入地狱故事》,见《敦煌变文集》卷六,题《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3〕范仲淹(ai6119—1052)字希文,北宋吴县(今属江苏)人,曾任参知政事。撰有《范文正公集》。《唐相梁公碑文》,见《范文正公集》卷十一。据该书附录《范文正公年谱》载,范仲淹于宝元元年(1038)自鄱阳赴润州,“道由彭泽,谒狄梁公庙,慨慕名节,为之作记立碑。”

  〔4〕孟元老号幽兰居士,宋代人,生平不详(有说可能是为宋徽宗督造艮岳的孟揆)。所撰《东京梦华录》,十卷,成书于南宋初。内容追记北宋都城汴梁的城市、街坊、岁时、风俗、伎艺等。

  〔5〕吴自牧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不详。所撰《梦粱录》,二十卷,记南宋都城临安郊庙宫殿、风俗、物产及百工杂戏等。

  〔6〕起今随今据《梦粱录》卷二十,原作“起令随令”。

  〔7〕灌园耐得翁一作灌圃耐得翁,姓赵,南宋时人。所撰《都城纪胜》,一卷,分市井、瓦舍众伎等十四类,记述当时都城临安街坊店铺、园林建筑和瓦舍伎艺等。

  〔8〕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南宋济南人,寓浙江吴兴,曾任义乌县令。所撰《武林旧事》,十卷,成书于宋亡以后,记述南宋都城临安杂事,其中对民间伎艺记述颇详。

  〔9〕《五代史平话》即《新编五代史平话》,全书概述五代兴亡历史。《通俗小说》,即《京本通俗小说》,话本集,残本存九篇。江东老蟫(缪荃孙)跋云:其中“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yín两卷,过于秽亵;未敢传摹。”故现通行本只七篇。

  〔10〕《鬼董》一名《鬼董狐》,五卷。作者姓沈,宋人。

  〔11〕《拍案惊奇》、《醉醒石》参看本书第二十一篇。

  〔12〕《列国演义》参看本书第十五篇。《隋唐演义》,参看本书第十四篇。

  第十三篇 宋元之拟话本

  第十三篇宋元之拟话本

  说话既盛行,则当时若gān著作,自亦蒙话本之影响。北宋时,刘斧秀才杂辑古今稗说为《青琐高议》及《青琐摭遗》〔1〕,文辞虽拙俗,然尚非话本,而文题之下,已各系以七言,如《流红记》(红叶题诗娶韩氏)

  《赵飞燕外传》(别传叙飞燕本末)

  《韩魏公》(不罪碎盏烧须人)

  《王榭》(风涛飘入乌衣国)〔2〕等,皆一题一解,甚类元人剧本结末之“题目”与“正名”,因疑汴京说话标题,体裁或亦如是,习俗浸润,乃及文章。至于全体被其变易者,则今尚有《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及《大宋宣和遗事》〔3〕二书流传,皆首尾与诗相始终,中间以诗词为点缀,辞句多俚,顾与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钱曾于《宣和遗事》,则并《灯花婆婆》等十五种〔4〕并谓之“词话”(《也是园书目》十),以其有词有话也,然其间之《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两种,亦见《京本通俗小说》中,本说话之一科,传自专家,谈吐如流,通篇相称,殊非《宣和遗事》所能企及。盖《宣和遗事》虽亦有词有说,而非全出于说话人,乃由作者掇拾故书,益以小说,补缀联属,勉成一书,故形式仅存,而jīng采遂逊,文辞又多非己出,不足以云创作也。《取经记》尤苟简。惟说话消亡,而话本终蜕为著作,则又赖此等为其枢纽而已。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三卷,旧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内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张家印”,张家为宋时临安书铺,世因以为宋刊,然逮于元朝,张家或亦无恙,则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三卷分十七章,今所见小说之分章回者始此;每章必有诗,故曰诗话。首章两本俱阙,次章则记玄奘等之遇猴行者。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僧行六人,当日起行。……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道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dòng八万四千铜头铁额弥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因留诗曰:

  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jī足山。

  三藏法师诗答曰:

  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仙,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

  于是借行者神通,偕入大梵天王宫,法师讲经已,得赐“隐形帽一顶,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复反下界,经香林寺,履大蛇岭九龙池诸危地,俱以行者法力,安稳进行;又得深沙神身化金桥,渡越大水,出鬼子母国女人国而达王母池处,法师欲桃,命猴行者往窃之。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法师曰:“愿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dòng,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前去之间,忽见石壁高岑万丈,又见一石盘,阔四五里地,又有两池,方广数十里,瀰瀰万丈,鸦鸟不飞。七人才坐,正歇之次,举头遥望,万丈石壁之中,有数株桃树,森森耸翠,上接青天,枝叶茂浓,下浸池水。……行者曰:“树上今有十余颗,为地神专在彼处守定,无路可去偷取。”师曰:

  “你神通广大,去必无妨。”说由未了,攧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甚敬惶,问此落者是何物?答曰:“师不要敬(惊字之略),此是蟠桃正熟,攧下水中也。”师曰:“可去寻取来吃!”……

  行者以杖击石,先后现二童子,一云三千岁,一五千岁,皆挥去。

  ……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

  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敬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rǔ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空中见有一人,遂吟诗曰:

  花果山中一子才,小年曾此作场乖,而今耳热空中见,前次偷桃客又来。

  由是竟达天竺,求得经文五千四百卷,而阙《多心经》,回至香林寺,始由定光佛见授。七人既归,则皇帝郊迎,诸州奉法,至七月十五日正午,天宫乃降采莲舡,法师乘之,向西仙去;后太宗复封猴行者为铜筋铁骨大圣云。

  《大宋宣和遗事》世多以为宋人作,而文中有吕省元〔5〕《宣和讲篇》及南儒《咏史诗》,省元南儒皆元代语,则其书或出于元人,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类宋人者,则以钞撮旧籍而然,非著者之本语也。书分前后二集,始于称述尧舜而终以高宗之定都临安,案年演述,体裁甚似讲史。惟节录成书,未加融会,故先后文体,致为参差,灼然可见。其剽取之书当有十种〔6〕。前集先言历代帝王荒yín之失者其一,盖犹宋人讲史之开篇;次述王安石变法之祸者其二,亦北宋末士论之常套;次述安石引蔡京入朝至童贯蔡攸巡边者其三,首一为语体,次二为文言而并杂以诗者;其四,则梁山泺聚义本末,首述杨志卖刀杀人,晁盖劫生日礼物,遂邀约二十人,同入太行山梁山泺落草,而宋江亦以杀阎婆惜出走,伏屋后九天玄女庙中,见官兵已退,出谢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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