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正是红总的段司仅、侯政委。
段司令一进门就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对话我们都听清楚啦!”声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刚才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侯玉坤发出的了。马延雄睁开看看他们,说:“国斌,玉坤,他们来了……”说完就又喘息起来了。喘息中带着细微的哨音。
李维光先是对这两个人的突然到来吃了一惊,随即咧开嘴明显计好地笑了笑,问:“你们两个早就来了?从哪里来的?”
“来处来的!”段司令叱咤风云地回答。他不看李维光,一眼盯着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张蜡白的脸。这脸安详而平静,但也坚颜而神秘!段司令紧闭着嘴巴,眼光顽固地看着这张脸,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东西,显得严重而吃力。
段国斌身材不高,但扎实得像一颗碾场的碌碡。huáng头发,huáng胡须,huáng眼珠。同样很huáng的脸上靠左鬓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块鲜红的痣。这个人前不久还仅仅是县电影站在放映员,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杀生命。他有资格制定法令,也有权力废除法令;可以叫原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变成自己的二等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着纸烟。他三十多岁,但容貌显得很苍老,说话像六七十岁的人一样,低缓,无力。头发脱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风能chuī倒。脸色永远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长时间夜或者睡了很长时间觉。除非忿怒了,一般说话都很绵软。可是,俗话很对:人不可貌相。这个人的内心是一个风bào的世界;那gān瘪的胸膛里经常汹涌着激làng。他是原县委秘书。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当段司令他们苦于批不下“三反分子”马延雄的“罪行”时,他在县委机关举起了造反旗,把县常委会记录像pào弹一样源源不断运送到了造反前线。他并且做工作让县委副书记李维光“杀”出了县常委会,向红总表态亮了相。他还很快帮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观点的人统一起来,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的大动dàng既产生帅才,同时也就产生谋士。如果说段国斌是一把锋利的刀,侯玉坤就是使这把刀的qiáng有力的手。
红总“解放”马延雄这“战略性”举动,就是侯玉坤谋划的。他在那两天两夜争呼和浩特的常委会上反复地说服“鹰派”,咱造反派如今夺了党组织的权,就成了执政党哩!能闹着玩吗?执政党要执政,就要争取民心哩!这道理国民党都解开哩,咱革命造反派倒成了些糊脑松?明说哩,马延雄农民拥护嘛!咱就把他往出抬!争取民心,压垮黑指,咱们掌权,此乃一举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权稳了,再把他扔掉还不行吗?“鹰派”们被他的雄辩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会一结束,他就把李维光打发来。李维光一走,他又把段国斌拉来站在囚室门外,听里边李维光和马延雄的谈话……
此刻,他背靠着窗台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把烟郑慢慢对地到嘴唇缝上,悠然地吸进去,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来的烟重新又吞进嘴里。最后,才通过两道鼻子慢慢地飘散出来了。
段司令现在把目光从延雄的脸上移开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急速地来回踱起了步。踱了一会,脚步又停在马延雄躺着炕边,huáng眼睛盯着他蜡白的脸,用洪亮而有力的嗓门说:“马延雄!你到底向我们造反派表态不表态?你说嘛!你听见了没有?‘孙大圣’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马延雄睁开眼睛,望着那一双huáng眼睛说:“国斌,该说的我都给维光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我这人正如你们所说的,顽固不化。这些你们也都知道。另外,我还想不通哩!昨天,你们还说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怎么今天我又成了个‘革命领导gān部’呢?”然后他嘲弄地补充说,“你们成立革委会需要gān部,维光不是个现成的人才材吗?”
他说完,眯缝着眼睛又看了看窗抽烟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窑顶。窑顶上,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慢悠悠地爬着。李维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走出了房门。门外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很用轻的吐痰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段国斌躁了,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两条胳膊狠狠jiāo叉放在胸前,眼珠了一瞪:“老实告诉你!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你打倒,同样,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就要叫你当‘革命领导gān部’,非当不行!”
马延雄不说话了。他再能说什么呢?他眯缝着的眼睛继续望着窑顶,那只甲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这时候,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开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马已经成了咱们自己人了,你怎不能一chuī胡子二瞪眼呢?往后,不,很快就要一块在革委会里工作哩嘛!咱革命造反jīng神qiáng,老马有经验。咱们的革命造反jīng神和老马的经脸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产中胡政委支持,这一结合,肯定能把咱县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边gān瞪眼吧……”他说着,痰在气管里响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到马延雄身边,躬下gān瘦的身子,故作吃惊地说:“哈呀!老马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来,像自己临时决定的样子对段国斌说:“老段!我看是这,叫老马今晚上就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谈叙站出来的事了。先叫老马回家养几天身子,到医院看病,罢了咱再说。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说:“可以!”然后又带施舍者的神气看了一眼马延雄,补充说:“你可别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关切地躬下身子问:“老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没有什么回答了,俩人便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了……马延雄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个装地图和铅笔的破dòng。
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响了一声,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叫说:“马延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着下了炕,靠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过了院坝,来到监狱的大铁门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歇了好久。然后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监狱的大门,没有什么人监视,看来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旷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眩晕。现在,他站在监狱在外边了。他衣服褴褛,蓬头垢面,像一个流làng汉。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眯缝着眼睛,贪婪地瞭望看远方群山的剪影,顺着古城墙下边的一条小路,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幢幢地屹立着,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他们的。
马延雄顺着城墙下的小路,步履蹒跚地走着。好在这地方荒凉,又是夜晚,所以没有什么人,他的jīng神暂时不那么紧张了。城墙上和小路边长得正茂的苦艾散发出浓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脊背像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为党奋斗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事业的前途,永远在他个人命运之上。目前社会的现实状况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么人民和人民打起来了?群众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共产党员嘛,怕群众批评还行?可是,怎么坏人也赶来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这成了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嘴里喃喃地呼喊着:毛主席!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呀?
他有经验:党的历史上任何群众运动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出现,最后总是能纠正的。这次运动目前实在是太过火了,但他相信最后也一定能纠正的。眼下,他不因为自己受了罪就怀疑这运动本身的伟大——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啊!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赖是几十年革命斗争的血汗凝结成的,是不可动摇的。他个人挨打也罢,受气也罢,只要这些对党有好处,他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