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他的,当他放屁,王德基说,他是眼红你了,这种小流氓就见不得别人学好,别人学好了他浑身难受,当他放屁,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当他放屁,小拐笑道。
香椿树街两侧时时有人朝王家父子点头致意,那些人的微笑友好而带有几分艳羡,王德基觉得几十年来他在街上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荣耀,这一切竟然归功于儿子小拐,王德基不由想到làng子回头金不换的古训,他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到身后,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街道里以后会重点培养你的。王德基说,进了厂还要争取上进,争取入团,再争取入党,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拐信口应允着,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前面金生家门口的晾衣桩,金生的那件时髦的红色运动衫随风拂动,它使小拐生出一些莫名的敌意。小拐知道今天不是做坏事的日子,但自行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健硕的一条腿忍不住就伸了出去,巧妙地一勾,勾倒了一只晾衣桩,紧接着另一只晾衣桩和那件红色运动衫一齐倾倒下来,小拐咽下了喉咙口的笑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搞的?今天的风这么大。
风其实并不大,那天的气候却有点反常,qiáng烈的阳光晒在石子路面上,微微泛红,东南凤chuī在人们的脸上已经是又粘又热的,随着暮色惭浓,许多人的脸部、脖颈和手背感到刺痒,抓挠拍打之间发现了那种黑红色的状如针尖的小虫,唯有幸福的王家父子对此无所察觉。
虫群是从东南方向飞来的,最初它们从化工厂的油塔上方集结而来,很像一堆乱絮状的火烧云,香椿树街的人们误以为是一种云阵,但是云阵越压越低,虫翼在空气中鼓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虫,那么多的虫!人们仰望着迅速覆盖街道上空的虫群,终于惊慌地大叫起来。
妇女们手忙脚乱,忙着把晒在外面的衣物和萝卜gān、腌菜抢回屋里,但是为时晚了,虫子已经像黑芝麻似地撒在所有物品上,撒在所有bào露的手背和脖颈上,虫群的袭击给人带来的不是疼痛,是冷颤、齿寒、刺痒、头皮麻痹,街上很快响起一片杂乱的叫声,把门关上,把窗关上,快把敌敌畏找出来。
虫群滞留在香椿树街上空,黑压压的像一匹绵长的纱布随风起伏,而嗡嗡的翅声听来胜过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香椿树街的人们守在窗后观望着罕见的虫群,有饱经风霜的老人说,那些虫子来自yīn间,yīn间的虫子飞到香椿树街来,香椿树街肯定要遭灾了,不是火灾就是水淹,儿孙们对于老人的迷信向来是不屑一听的,他们瞪大眼睛隔窗观望,每个人都努力想弄清虫群盘踞此地的目的,更想辨别虫群与化工厂油塔是否存在着联系,但是这种欲念导致他们身上的刺痒加剧,只要你看着虫群想着虫群身上就会发痒,后来好多人发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他们只好惘然地拉上红色或蓝色的塑料窗帘,重新坐到晚餐桌旁。
有人说虫群到凌晨两点才慢慢散去,因为被虫子包裹的路灯是在凌晨两点再次发挥照明作用的,那时候香椿树街的绝大多数居民已经酣然入梦,还有些人没睡,他们双手扇动着空气跑到街上,看见路灯的暗huáng色光晕罩住了一堆又一堆死虫,不知道huáng昏飞来的虫群是否全部死于凌晨,但他们相信那些死虫堆在一起会高于街头的任何一堆垃圾山。
凌晨两点后来被一些香椿树街人视为奇景迭现的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月色狰狞的时刻,那些逗留在街头的人们被一个女孩疾走的背影摄住心魄,女孩乌黑cháo湿的长发上环戴着一只夜饭花缀成的花环,女孩的绿裙沿着裙摆滴下无数水珠,还有那双纤细如玉的手臂左右抛撒着什么。一些红色的纸片纷纷飞起来。他们只是看见了那背影,即使是背影也足以证明传说中的幽灵美琪确实存在,那些人甚至听见了幽灵美琪的赤脚踩住死虫的声音,噼,啪,他们第二天形容那声音很像火苗在木柴上跳舞。
第二天人们都看见了满地虫尸,也有人拾到了几枚红色的心形蜡纸。一切都显示着刚刚逝去的是奇怪而生动的一个昼夜,虫群和幽灵美琪携手造访了城北的香椿树街,但这又说明什么呢?香椿树街是一条破除了迷信的街道,没有人相信几个古稀老人关于凶兆和灾祸的推测,除了一些不幸的人,香椿树街基本上是乐观者的天下,他们匆匆地把死虫堆扫进yīn沟和垃圾箱,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去工厂和商店上班了。牛鬼蛇神和魑魅魍魉只会吓倒那些意志薄弱者,香椿树街的革命群众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们会被一群飞虫一个幽灵吓倒吗?
早晨梦醒的时候达生心神恍惚,他的头脑迎接着rǔ白色的晨光,身体的各部分却仍然沉溺在那个梦境中,倦怠松软而激情未消,醒来以后他总是对梦中的一切惊悸不安,但他依稀记得在梦中却是企望梦无限延长的。达生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梦见打渔弄的女孩美琪的,他已经记不清美琪降临梦中的次数了,十次?二十次?或许不止三十次了,每次梦醒他必须尽快洗掉那条短裤,这件无谓的劳动使达生烦恼不堪。
达生记得在梦中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知道那是美琪的幽灵,他冲着幽灵说,别过来,我不是红旗,我是李达生。可是幽灵美琪湿漉漉的身体总是轻盈地贴近他,她的美丽哀伤的眼睛总是默默地睬视他,然后便是那些该死的小水珠一滴滴地从她的黑发、绿裙以及指尖滴落,滴在达生所有敏感的青chūndàng漾的肌肤上,就是这些该死的小水珠使达生梦遗、使他蒙羞,也使他在整个早晨疲乏无力。
达生畏惧的不是美琪的幽灵,他担心的是这个梦会损害他的肌肉和力量,损害他做城北第一号人物的理想。达生想他一定要消灭美琪的幽灵,但他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幽灵,或许应该在梦中动手,可是在梦中他甚至握不紧自己的拳头,达生为此烦恼不堪,五月末的那天中午,他怀着某种焦灼的心情在打渔弄里徘徊,他的眼睛充满怒意地望着美琪家尘封多时的门,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扭拧了门上的铜锁,铜锁琅琅地撞击着木门,但是要拧掉它决非易事,达生对自己的膂力也并没有自信到愚蠢的地步,他只是被一个qiáng烈的欲念控制着,假如美琪讨厌的幽灵现在出来,他就这样扭拧她纤细的脖颈,直至消灭那些黑色的长发和魅惑的眼睛,还有那些该死的神秘莫测的小水珠。
狭窄的打渔弄上空是五月的晴天丽日,幽灵美琪在她的故居附近不露痕迹,达生想这么捕捉一个鬼魂是徒劳的,他不该这么笨。达生朝那扇门挥了一拳准备离去,他听见一只猫在里面受惊似地叫一声,紧接着门槛下的dòng孔里窜出了那只来历不明的花猫,猫的皮毛是一种古怪的黑白huáng三色波纹,它的眼睛酷似动物园里云豹的眼睛,熠熠发亮,达生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剽悍的猫。
你叫什么?你敢朝我乱叫?达生俯下身子研究着那只猫,他说,你跟美琪是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美淇的化身?你要是她的鬼魂就再叫一声,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花猫蹲伏在石阶上凝视达生,猛地又叫了一声,它的叫声听起来也比普通的猫更响亮更凄厉。
他妈的,看来你真是她的鬼魂。达生骂骂咧咧地伸出手去,他想去扭猫的颈部,但手指刚触及皮毛就被猫的前爪抓住了,一种尖锐的疼痛弥漫了达生的整个右手,也激怒了达生,达生杀心顿起,他甚至没有察看手上的血痕,一只脚敏捷地踩住了猫的尾巴,他听见了猫的最后的惨叫声,你想逃?看你往哪儿逃?达生随手从墙边抓过一块生了锈的角铁,不管你是猫还是鬼魂,敲死你再说。达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起角铁砸向猫的头部。
达生把死描扔进了河里,然后就蹲在河边石阶上洗gān净手上的血污,死猫沉入水中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幽灵美琪的背影,但她只是在水光涟漪上一闪而过。他记得那个被qiángbào了的女孩就是从这块石阶上入水自溺的,假如幽灵美琪确实存在,这块石阶便是她的出入之地,假如世上真的有鬼魂,那只猫便难脱gān系。达生想他与美琪无怨无仇,他曾对美琪之死抱有怜悯的同情之心,可她却莫名其妙地在梦中骚扰他羞rǔ他,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达生想谁惹了我我便要还击,不管她是活人还是鬼魂。
达生一边抛着手上的水珠一边朝打渔弄外走,走过红旗家门口时他站住了,因为他看见红海正在对他笑,红海的笑容很古怪很丑陋,他先是咯咯地笑,用手指着达生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的笑声却益加疯狂了。
你他妈的笑什么?达生恼怒地说。
红海的手指住达生的鼻子,仍然笑得说不出话,达生于是在鼻子上摸到一块粘涩的红斑,他知道那是猫的血,刚才不小心溅到的。达生想鼻子上有块红斑也不至于让红海笑成这样,他猜红海可能看见了杀猫的举动,但是我杀猫关你屁事,达生想杀一只猫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样。
你他妈的到底笑什么?达生几乎是怒吼着问。
你杀了一只猫,红海一边笑着一边又拼命忍住笑,他喘着粗气说,我看见你杀气腾腾地走来走去,我以为你在这里跟谁摆场子,结果你杀了,杀了,一只猫,笑死我了,我肚子疼了,哈,杀了一只猫!
达生想他果然是在讥笑我杀猫,但他哪里知道那猫是非杀不可的。他哪里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怪事。达生瞪了红海一眼,他说,我喜欢杀猫,关你什么屁事?
香椿树街的男孩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红海捂着腹部突然感伤起来,他说,一条好汉也不会有了,全是草包和狗熊,都说李达生会是个人物,李达生只会杀猫,杀一只猫真要把我笑死了。
你好汉,你怎么不去杀人?达生下意识地抢白了一句扭头便走,但红海对他的嘲弄就像一颗石子嵌在他的自尊心上,他觉得头顶上有火愤怒地窜起来,操你妈的,狗眼看人低,达生对着打渔弄口的电线杆劈了一掌,猛地回头对红海喊了一声,谁是好汉我们半年见分晓。
达生的誓言给红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不知道达生所说的半年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半年以后,才见分晓?直到后来达生的名字终于被整个城市的少年广泛传颂,打渔弄的红海扳指一算,距离达生的半年时限还绰绰有余,因此红海认为达生提前实现了他的誓言,而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在他的呼唤声中,终于冒出了一条真正的汉子。
二十一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金兰分娩那天她还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混在早晨的人流里去玻璃瓶工厂上班,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厕所在石桥的那一端,金兰刚刚爬到桥顶就失声大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谁帮帮我,快来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