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_苏童【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四个月后李敬业之乱已成为一场虚惊,但洛阳宫里的武后却因此变得易怒而多疑。一批与裴炎和李敬业私jiāo甚笃的官吏被悉数贬逐或诛杀,其中包括战功赫赫的朝中猛将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接到程务挺与叛军有染的密告时,武后的脸苍白如纸。上官婉儿在一旁提醒皇太后应先垂询事情的真相,但武后摇头说,不用查询了,这些人倨功自傲不会承认的,凡是涉及谋反叛乱的人,不管官爵功绩,格杀勿论。武后召来程务挺的偏将裴绍业,命裴绍业在军营中斩杀程务挺。上官婉儿对武后不事查询斩杀程务挺之举一直大惑不解,在后来一个chūn光明媚的日子里,武后忽有游园观花的兴致,主仆两人在牡丹花丛里一边漫步一边谈起了程务挺之死,武后说,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程将军,其实他是否参与谋反并不重要,程将军或许是做了我杀jī儆猴的祭品吧,我只是想借机告之天下,无论他是谁,都必须效忠本朝无有二心。武后轻轻摘下一朵牡丹斜插于上官婉儿的高髻之上,她脸上的微笑像少女一样明媚,也像老者一样沧桑可鉴,武后说,我想告诉天下文武百官,没有我不敢杀的人,不要以为洛阳宫只剩了孤儿寡母,什么人都可以犯上作乱了。多事之秋已经过去,为了庆祝平定李敬业之乱,洛阳宫里的武后再次颁发大赦令并将光宅改元为垂拱,垂拱元年武后向所有朝臣颁发了《垂拱格》,明文规定法令和官吏们各守其职的详尽条款。《垂拱格》可以解释为君王一体的施政之纲,也可以解释为文武百官们尽忠于皇室的紧箍咒,一些游闲于江湖的学人俊才从《垂拱格》中发现了野无遗贤的福音而跃跃欲试,等待着朝廷的垂青,另一些李姓皇族的遗老遗少则从中发现一个严峻的现实,太后的手已经伸出紫帐之外,开始按步就班地捻转大唐的社稷乾坤了。

英俊而邋遢的冯小宝在洛阳街头耍艺卖药已经近一年光景了,洛阳北门的集市上各色人等云集于货摊前后,买卖之声嘈杂纷乱,冯小宝只是占据了小小一隅以他的舞棍弄棒功夫招徕行人,他卖的是一种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事实上在千金公主慧眼拾璞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江湖郎中的须眉之美。冯小宝在耍棍卖药时注意到一辆王公贵族家的华丽马车停在不远处,他不知道车帐后有一位高贵的妇人正用饥渴的目光欣赏着自己luǒ露的qiáng健的上身。

逛街的路人来买他的膏药,而千金公主却是来买他的身体的,冯小宝一进千金公主的深宅大院就知道那个高贵阔绰的妇人心里的欲念,冯小宝乐于接受这场艳遇,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天赐鸿运,美酒佳肴和罗衫锦裳,一个虽然色衰貌朽却又风情万种的妇人。这年夏天冯小宝突然从街市卖艺人的行列中消失,销魂于千金公主的绣chuáng锦衾上,他不知道在洛阳宫一个至尊至上的妇人因为莫名的焦虑而喜怒无常,他也不知道枕边的千金公主正在盘算把他作为一份贵重的礼物,奉呈给洛阳宫里的皇太后。

当千金公主把她惊人的jiāo易向冯小宝和盘托出时,惊慌的江湖郎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公主脸上的媚艳放làng已被一种严厉的腔调所取代,皇太后终日操劳国事,玉体yīn阳失调,召你入宫是为皇太后的安康着想,以你的阳气补皇太后玉体的yīn气,你听懂了吗?冯小宝说,我听懂了,可是跟皇太后,我怎么敢?千金公主就以扇柄敲了敲冯小宝的头,什么敢不敢的?没人敢砍你头的,千金公主说,召你进宫是让你去伺候皇太后的,就像伺候我一样,只不过你要更加小心更加尽力一些。冯小宝终于明白千金公主是把他作为一帖特殊的良药奉献给武后的,突然降临的桃花运是如此古怪如此灿烂,狂喜和惶惑jiāo织在一起,使冯小宝的呼吸几近窒息。他的逢场作戏的面首生涯原本只是图个不劳而获,现在无疑是另一种如梦如仙的奇遇了,他将面对的不再是坊间街肆以偷欢为乐的市井女子,也不再是一掷千金买数夜风流的千金公主,而是普天下人们都在膜拜的皇太后武照,人们背地里已把她当成一个女皇帝了。既然是女皇帝,自然是需要男人为妃妾的,冯小宝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女皇帝的男妾,心情就犹如百爪挠心,在等待入宫的那些天里,冯小宝格外爱护他的性器,每次解手过后都要细细洗濯,这是千金公主责令他做的事,也是冯小宝不敢违抗的事。浓重的夜色之中有人把冯小宝引进了洛阳宫,冯小宝记得他跟在两名宦官后面通过了花树摇曳高台琼楼的深宫之径,脚步声听来轻捷而隐秘,心在狂跳,眼睛却充满渴望地包览着这个肃穆华丽的帝王之家。冯小宝记得武后的寝殿亮如白昼,宫灯银烛间一个妇人斜卧于凤榻之上,冯小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个宽额方颐美貌未衰的妇人就是年逾五旬的皇太后武照。武后正在用茶,或者在用药?冯小宝只闻见一股奇香从那只小盅里袅袅飘来,武后似乎没有听见侍宦的通报,她没有朝冯小宝看上一眼。冯小宝于是只好匍匐在地上,冯小宝想既然召我来做那等好事,为什么又不理我?又想chuáng边围着这么多宫女太监,怎么能做成那等好事?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武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瓷盅,缓缓转过脸审视着冯小宝。冯小宝。七尺男儿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武后噗哧一笑,太滑稽了,叫什么不好非要叫个小宝?

禀告太后娘娘,我从小死了爹娘,村里人都这么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像样的名字。

你这名字得改了,我会赐你一个好姓好名的。武后的目光从冯小宝身上匆匆掠过,给身旁的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冯小宝虽不敢仰头,但他知道寝殿里的人正在陆续退离,宫灯银烛渐次黯淡下来,有人拉上了厚厚的绣帐,有人把一只盛满热水的铜盆端到了冯小宝身旁,冯小宝觉得刚才绷紧的身体立刻疲软下来。回忆与太后的chuáng第之欢后来是冯小宝称霸洛阳一方的内心依据,冯小宝后来被太后更名为薛怀义,为了让他自由出入于洛阳宫,太后让他到白马寺做了住持和尚。从前街头耍棒卖药的江湖郎中摇身一变成了内宫宠儿,薛怀义被白马寺的和尚前呼后拥着经过北门集市时,他的旧识熟人瞠目结舌痴痴相望,百姓们对于洛阳宫里的许多秘密都是一无所知的。洛阳宫里的武后有一天馈赠了千金公主大量的珠宝丝帛,她对千金公主说,没想到你给我的药方这么有效,最近以来我觉得自己换了个人似的,体气畅通了,jīng神好了,容颜肌肤好像也滋润多了。千金公主发现武后那段时间确实犹如回chūn少女,武后无所顾忌地评判着薛怀义的身体,最后她向千金公主亲热地耳语道,做了一辈子的妇人,刚知道男人是什么滋味。千金公主会意地掩袖而笑,旁边的上官婉儿却被两个老妇人的闺中私语羞得面红耳赤。垂拱二年武后曾经颁诏宣称皇太后不再临朝称制,朝纲大权皆由皇帝定夺。人们敏锐地察觉到这纸诏告不过是武后做出的姿态,睿宗素来敬畏母后并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绝对不敢借机收还皇帝大权的。果然不出人们所料,淡泊而温厚的睿宗无意改变他的傀儡式的地位,三次恳求太后改诏继续紫帐称制,太后也就欣然允诺。在收到睿宗的上表时母子俩曾经有过一番轻柔却又肃杀的谈话。

外面有人攻击我抢了皇帝的大权,现在我把它jiāo还给你,你为何又不要了呢?母亲深知儿臣生性淡泊,无法担负如此重任,社稷之事唯有母亲执掌才可令我高枕无忧。

我知道你语出真心,但我不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后悔?绝不言悔。睿宗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了母亲的试探,他看见母亲骄矜的笑容难掩欣慰自得之色,他知道他的拱手让政是母亲等待的结果,现在他们母子双方都可以松口气了,而朝野之上对太后弄权的攻讦和讽刺从此会大有收敛之势,一些血气方刚仗义直言的皇族和朝臣将被堵上他们的嘴。现在该说说侍御史鱼承晔的那个机灵的儿子鱼保家了。鱼保家曾与乱臣李敬业过从甚密,但在朝廷大肆肃清李敬业余翼剩枝的风口中却留住了乌纱,鱼保家在劫后余生的日子里萌动了以实绩立功的念头,于是那只构思奇巧一物多用的铜箱便在鱼保家的灵巧双手里诞生了。

铜箱内分为东西南北四格,每格都设制一个投书口。箱子东部是漆成绿色的延恩箱,此箱专为颂谢皇恩或毛遂自荐者而设,西部是漆成白色的伸冤箱,伸冤箱自然是为受冤者呼吁正义而设,铜箱南部是漆成红色的招谏箱,此箱为朝野人士讽谏朝政得失打开自由言路,最令人注目的是铜箱北端的黑色部分,通玄两字镌刻在黑漆之上,透出yīn森之气,此箱为所有天灾地祸谋反叛乱开启一个告密通道,后来鱼保家创制献宫的这只铜箱被世人称为告密铜箱,主要原因即缘于黑色的通玄箱。洛阳宫里的武后很快看到了鱼保家造铜箱的方案,武后连声称赞这种下意上达的捷径,立刻让一批最好的工匠铸造这种铜箱,于是垂拱二年的三月,一只庞大的色彩醒目的铜箱赫然耸立在洛阳宫正门前,路人们无不停足观望,一个宦官手指铜箱的四个投书口,用尖厉而响亮的声音向人们讲述铜箱的诸种用途,听者们为此躁动不已,据说从铜箱出现的第一天起,投书者就络绎不绝地从各处涌来,使洛阳宫的宫门前形成一个人与语言文字的大集市。

令人唏嘘的是铜箱创造者鱼保家的命运。当鱼保家还未及享用武后赏赐的重礼,一封告密信塞进了黑色的通玄箱,也把鱼保家推向了致命的黑暗之渊,不知名的告密者指控鱼保家的作坊曾为李敬业叛军制枪铸剑,检举鱼保家隐瞒了无赦之罪。羽林军深夜闯入鱼保家宅第时鱼氏父子都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几天后鱼保家在东门刑场被处以斩刑,侍御史鱼承晔混在围观的百姓中目睹了儿子人头落地的凄惨一幕,作法自毙的结果令人断魂,鱼承晔老泪纵横仰天哀叹,他想儿子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古训了,早知道是作法自毙的话,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儿子做这个告密的铜箱。

但是告密之门已向天下官民们畅开,从三月阳chūn开始,数以万计的人从中原和南方涌来,朝四色铜箱里投进他们的内容芜杂的书信,他们感谢皇太后武照赐予布衣百姓的这个传声筒,他们也坚信所有的诉状和谏言都会传到武后手中。掌管铜箱钥匙的老宦官每天二次开启铜箱,用huáng色布袋装好并密封了送进宫中,他们发现每次清箱都以黑色通玄箱中的投书居多,宫内的阉竖由此推断宫外的世界同样是充满了仇恨、yīn谋和冤屈的。武后有一天登临洛阳宫的钟鼓楼,从至高至远处亲眼观察宫门外投书递信的人群,那些布衣百姓围住那只四色铜箱,就像围住了万能的天神,其中不乏一些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远方来客,武后的心被铜箱边的人群深深地打动了,就在钟鼓楼上,武后向上官婉儿口授了她一生最为惊世骇俗的一道诏旨。倘若十万百姓中有三万人愿意密告官内宫外的各种隐患,诸如李敬业之流的祸乱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扼杀了。武后在钟鼓楼上若有所思,三月的阳光从羽翎华盖间倾she在她的脸上,使这个貌若少女的老妇人获得一种圣哲的光采,仅仅是转瞬间的思索,武后便让宫侍们去取了纸砚墨笔,我要在此拟旨,武后神闲气定地告诉上官婉儿,我要让天下百姓都向我张嘴说话,即日起凡告密者不问职业、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适时谒见太后,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谁的密奏有益于江山大计,都可能擢升为官,如果谁的密奏有误无实,一律免于问罪。上官婉儿以她娟秀酣畅的墨迹笔录武后这道诏旨时,钟鼓楼上的宫女宦官们默然凝望着运筹帷幄的皇太后武照,目光中有惊喜也有错愕,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们总是无法捕捉那个老妇人飞燕般灵动轻盈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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