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惠州行宫。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们在行宫的四周点燃一种野蒿,烟雾缭绕,辛辣的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丝帛堵塞了门窗,到处都令人窒息,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宫。我满腔怨气却发泄不出,我从来没预想到会来这个倒霉的惠州下榻过夜,但是侍从们告诉我这是西巡凤凰关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会绷线线的游戏,后来我就让燕郎和我并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类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宫污浊的空气。
过品州时正逢腊月初八,远远地就听见品州城里锣鼓喧天声乐齐鸣的节日之声。我早就听说品州是燮国境内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在燮国公分封的这块领地励jīng图治,品州百姓以善织丝绸和商贾之名称雄于芸芸众生之上。我的车队接近品州城门,抬眼可望城门上方的那块铸金的横匾,上书品州福地四字,据传先王在世时,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阳索要这块横匾,遭到婉言拒绝,先王后来派出一支骠骑兵深夜潜行至此,结果登上云梯的骑兵都纷纷中矢坠落,据说那一夜西王昭阳亲临城楼防盗,盗匾者都死于西王昭阳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阳与大燮宫心存芥蒂的历史由来已久,随驾的文武官员格处小心谨慎,他们把我的龙辇凤舆乔装改扮成一支商队进了品州城,车队在僻静的街巷里迂回穿梭,最后抵达装修豪华富丽的品州行宫,西王昭阳竟然不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品州城内的节日锣鼓使我在行宫内心神不宁,我决定携燕郎二人微服私访。我无心暗查西王昭阳的丰硕政绩后面隐匿着什么劣迹,我感兴趣的是民间闹腊八到底是何等的欢娱,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业其乐融融。天色向晚,我与燕郎各自换上了皂袄潜出行宫后门,燕郎说他曾经随父到品州城卖过铁器,他可以充当我的向导。
除了几家纺织作坊偶有嗡嗡的缫丝声,品州城内万人空巷,街衢之间的石板路面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洁净的光泽。燕郎领着我朝市声鼎沸的大钟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铺,面色醺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门前的幌子,他朝我们挥舞着那面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龙蛇的快过大钟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里之地,燕郎拉着我的手挤进大钟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脚底已经起了水泡。没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欢乐狂喜的人群如cháo水在大钟亭的空地上涌来涌去,我时刻担心脚上嫌大的麻屐会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跻身于布衣百姓之中,身体被追逐社火的人流冲得东摇西摆,我只好紧紧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与他走散。燕郎像条泥鳅似地灵巧轻捷,领着我在人群中穿梭来往,陛下别怕,闹腊八就是人多。燕郎俯着我的耳朵说,我会让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东西,先看陆上的,后看水上的,最后再看市上的。这次微服出游令我大开眼界。品州城内的狂欢气氛和惠州城内的郁郁闷闷形成鲜明的对比。先王的仇敌西王昭阳统辖着如此亢奋如此疯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忧虑,在这里我亲眼观赏了著名的品州腊八之伎,计有chuī弹舞拍、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滚木、走索、弄盘、讴唱、飞禽、水傀儡、鬻道术戏法、吞刀吐火、起轮、风筝、流星火爆等十余种。这些都是燕郎所谓的陆上伎乐。燕郎还要拉我去湖边看水上的画舫小船,说那里的人更多,因为所有新鲜奇俏的商品在腊八节上船出售。我盯着一个在空中走索的杂耍艺人,正在难定东西之际,从杂耍班的布缦后面走来一个黑脸汉子,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熠熠发亮。孩子,好轻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间捏了一把,疼得我惊叫了一声。我听见黑脸汉子操着南部口音说,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我对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则吓白了脸,他急急地说了声,陛下快跑,就拉着我的手挤出了看杂耍的人群。吓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开了我的手,他仍然白着脸说,杂耍班最会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让他们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么?我倒觉得走索比当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艺人的差别,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当燮王,我喜欢走索艺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滚木。燕郎说。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宫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的腮帮上拧了一把。燕郎立刻满面羞赦之色,我又说,别脸红呀,你怎么老是像个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着嘴唇,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说,奴才罪该万死,以后再也不敢脸红害羞了,不知道陛下还想不想去看看别处的热闹?
去吧,既然溜出来就玩个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后来到品州城西侧的香柳湖边。湖边果然是另一番人间仙景,无数画船小舫上歌jì舞鬟,弦乐笙箫,船家罗列无数珍品奇货招徕游人,计有闹竿、戏具、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儿等样,岸上的货摊则摆满了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等各种玩器。我看得眼花缭乱,直叹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燕郎神秘地说,陛下想要哪样尽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着船头上的几个彩塑泥孩儿说,我想要那些泥孩儿,你去给我弄来吧。燕郎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心里疑惑着燕郎轻松的承诺。顷刻就看见燕郎拨开人群往我这边走,边走边从怀里掏着什么,先掏出一个泥孩儿,又掏出一个泥孩儿,一共掏出四只,捧在手上对我嘻嘻地笑。是偷来的?我恍然大悟,我接过四只泥孩儿问燕郎,那么多的人守着,你怎么偷来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尔一笑,他摸了摸头皮说,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么都偷得到,有一次他还在屠户的眼皮底下偷过一头猪。你有这一手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让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门上的金匾给我偷来?那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对燕郎亦真亦假地说。那可不行,会砍头的,奴才万万不敢。燕郎回头朝湖边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怕船家发现了会追来。回行宫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为我已经走不动了。我们穿越品州城欢乐的街市,听见路人在纷纷议论燮王驾临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的背上掩嘴窃笑,我发誓这是我十四年来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后来我对燕郎说我以后要把西王昭阳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国京城迁到品州来。燕郎在我的身下嗤嗤地笑,他说,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给陛下偷泥孩儿了。四个彩塑泥孩儿在后来的西巡途中一一丢失了。后来又经过了许多燮国的城镇,品州城的腊八节狂欢留给我的印象渐渐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后,在颠簸泥泞的乡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个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杂耍艺人,他的红披风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轻盈的身姿,当他在细铁索上疾步飞奔时多么像一只山间羚羊。我还多次想起那个操南部口音的黑脸汉子,他对我说,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西部边地瑞雪初降,皑皑白雪覆盖着无边的旷野和荒凉的集镇。这里历年战祸不断,居民迁徙致使人烟稀少,方圆百里之内竟听不到jī鸣狗吠之声。统辖此地的西北王达渔贪图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闻,在他的府邸里我看见了数不胜数的酒缸酒坛,还有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大酒窖,弥漫于西北王邸的酒气使人头脑晕眩,西北王达渔丑陋红胀的脸则令我联想起猕猴的屁股,我一看见他就指着达渔的脸说,你见过猕猴的屁股吗?你的脸活像猕猴屁股。达渔听了哈哈大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之色。他召来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载歌载舞,其中还有几个蓝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达渔一边饮酒一边击掌吟和,他的酒气烘烘的脸凑近我耳语道,陛下是否属意那几个番女?我可以送给陛下带回京城宫中。我摇了摇头,我看见所有的舞姬都luǒ露着肚腹,她们在腹上涂抹了一种发亮的红粉和金箔,扭摆起来分外妖冶而艳丽。我突然笑起来,因为再次想起了猕猴的屁股。这回西北王的脸面再也挂不住了,我看见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他的侍从低声埋怨道,狗屁大燮王,什么都不懂,光知道猕猴的屁股。我原来是准备第二天去凤凰关幸见戍边将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气异常寒冷。我缩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愿走出宫邸一步,隔着窗户我看见侍从们正在雪地里准备车马,参军杨松按时来督促我上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顿,我说,你想冻死我吗?现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阳出来了再去。外面的风雪却不见衰落,反而愈见狂bào了,参军杨松又来催询何时起驾,我怒不可遏,抽出龙豹宝剑对杨松说,你再来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问,今天天气严寒,我懒得出驾。杨松垂首站在榻下,他的眼睛里沁出了泪水,我听见他用一种哀伤的声音低诉道,凤凰关将士正翘首以待燮王幸见,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变,守关将士的士气也势必一夕三变,假若彭国的战表今日下达,恐怕凤凰关难以保住了。我没有理会参军杨松的谏言。我后来听见杨松在雪地里抚马痛哭,简直就像个疯子。我不懂这有什么可哭的,我不相信我的一次变旨真的会导致凤凰关失守。
午膳时我饮了一盅虎骨酒,还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觉得身子又发热了。我和西北王达渔弈了一盘棋,结果轻易取胜。我拈起一粒棋子往达渔的朝天鼻孔里塞,叔父,你真笨。我说。达渔打了一个酒嗝,不以为然地说,我是笨,笨人贵命,没听别人说燮国公的子孙都很笨?历代君王多为笨人,都是酒色无度的缘故。我纠正了西北王达渔的谬论,我说,我就不贪酒色,我就一点也不笨。西北王达渔又郎声大笑起来,他说,陛下才十四岁,陛下也会慢慢变笨的,你要是永远聪明王位也就难坐啦。达渔的话听来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从棋桌旁拂袖离去,达渔跟在我后面连声说,陛下息怒,我说的全是酒后胡话,我们再弈一盘分输赢吧。我回过头说,我已经赢你了,我再也不和你这种笨蛋弈棋了。达渔又喊,陛下我带你去酒窖尝尝百年陈酿吧。我说,别老缠着我,我讨厌你的满嘴酒气。西北王达渔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热难挡,我只好走到外面的风雪之中,我想现在倒是可以出驾凤凰关了。奇怪的是雪地里只见车马不见人影,我问身边的燕郎,杨参军跑哪儿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他说参军杨松擅自率领一队骠骑兵去凤凰关援阵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战役打响了,战役是什么时候打响的。燕郎说,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时候。现在梁御史和邹将军他们都在箭楼上观望战况呢。燕郎撑起华盖大伞,引我登上箭楼。观战的人们给我让出最高的地势,指给我看西北方向的滚滚láng烟。那时雪霁乍晴,我看见远远的山谷里有无数旌旗像云影似地移动不定,听见隐隐约约的画角呜咽、马蹄杂沓声,除此之外就看不见什么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分辨两军对垒的形势?我问骠骑大将军李冲。李冲颇显焦虑地说,陛下只需看清两军旌旗如何进退,就可以知道谁占上风,现在大燮的黑豹旗边战边退,看来战况不佳。一旦凤凰关失守,焦州便朝夕难保,陛下该准备起驾回京了。我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幸见戍边将士呢?李冲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只能到此为止了,战火之下龙辇凤舆难以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