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见他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叹了一口气,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而忘记了煤油灯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dàng。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谋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做饭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jiāo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第二章
高加林醒来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时光已经接近中午了。
近一个月来,他每天都是这样,睡得很早,起得很迟。其实真正睡眠的时间倒并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从搅得乱翻翻的被褥看来,这种痛苦的休息简直等于活受罪。只是临近天明,当父母亲摸索着要起chuáng,村里也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才开始迷糊起来。他朦胧地听见母亲从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哒叭哒地拉起了风箱;又听见父亲的瘸腿一轻一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还安咐他母亲给他把饭做好一点……他于是就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现在他虽然醒了,头脑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不想爬起来。他从枕头边摸出剩了不多几根的纸烟盒,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向土窑顶上喷着烟雾。他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手指头熏得焦huáng。可是纸烟却没有了——准确地说,是他没有买纸烟的钱了。当民办教师时,每月除过工分,还有几块钱的补贴,足够他买纸烟吸的。
接连抽了两支烟,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来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馋,但烟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这要留给刷牙以后享用。他开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总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长时间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gān毛巾上一浇,用毛巾中间湿了的那一小片对付着擦擦肿胀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凉水,到院子里去刷牙。
外面的阳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绿毡似的一直铺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两过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向阳的山坡大高分是麦田,有的已经翻过,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没有翻过,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像刚熟过的羊皮。所有麦田里复种的糜子和荞麦都已经出齐,泛出一层淡淡浅绿。川道上下的几个村庄,全都罩在枣树的绿荫中,很少看得见房屋;只看见每上村前的打麦场上,都立着密集的麦秸垛,远远望去像huáng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视线被远处一片绿色水潭似的枣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绿荫中,隐隐约约露出两排整齐的石窑dòng。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学校。
这学校是周围几个村子共同办的,共有一百多学生,最高是五年级,每年都要向城关公社中学输送一批初中学生。高加林一直当五年对的班主任。这个年级的算术和语文课也都由他代。他并且还给全校各年级上音乐和图画课——他在那里曾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角色。别了,这一切!
他无jīng打采地转过脸,蹲在河畔上开始刷牙,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们都出山劳动去了,孩子们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经有零星的叭哒叭哒拉风箱的声音,这里那里的窑顶上,也开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蓝色的炊烟。这是一些麻利的妇女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了。河道里,密集的杨柳丛中,叫蚂蚱间隔地发出了那种叫人心烦的单调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时候,看见他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对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那么显眼。一种难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阵绞痛。他很快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在心里说:我这一个月实在不像话了!两个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里闹情绪呢?不出山,让全村人笑话!是的,他已经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对高明楼做的不讲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感。庄稼人嘛,不出山劳动,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生活是严酷的,他必须承认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经是一上地地道道的农民了!高加林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听见背后有人说:“高教师,你在家哩?”他转身一看,认出是后咱马店村一队的生产队长马拴。
马拴虽然不识字,但是代表马店大队参加学校管理委员会,常来学校开会,他们很熟悉。这是一个老实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庄稼和搞买卖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见平时淳朴的马拴今天一反常态。他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子被彩色塑料带缠得花花绿绿,连辐长上都缠着一些色彩鲜艳的绒球,讲究得给人一种俗气的感觉。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车一样体面:大热的天,一身灰的确良衬衣外面又套一身蓝涤卡罩衣;头上戴着huáng的确良军式帽,晒得焦黑的胳膊上撑一支明晃晃的镀金链手表。他大概自己也为自己的打扮和行装有点不好意思,别扭地笑着。加林此刻虽然心情不好,也为马拴这身扎眼的装束忍不住笑了,问:“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gān啥去了?”
马拴脸通红。笑了笑说:“看媳妇去了!人家正给我说你们村刘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崭新。眼下农民看对象都是这种打扮。他问:“是巧珍吗?”
“就是的。”那你这把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加林开玩笑说。
“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马拴笑嘻嘻地说了句粗话。“看得怎样?成了吧?”
“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济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们的jīng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他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jīng能全占了,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jīngjīng明明的,可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一种qiáng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qiáng,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jīng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下面的那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huáng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的,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上,几十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仅此而已。叔父听说是副师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