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_苏童【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是芹素死了?前几天还看见他在蓝草涧的酒馆喝酒呢,喝了一坛酒,吃了好多肉!几个关兵围着棺材,不相信芹素已经躺在里面。一个关兵很沮丧地说,他在酒馆里还跟我借了一个刀币呢,说借我一个还我两个,这下好了,那一个也讨不回来了,他娘的,这是存心赖帐呢。

  那言语无意中伤害了车夫无掌的自尊,他冷笑起来,你是狗眼看人低呢,芹素好歹是百chūn台的门客,拿一条命来赖你两个刀币的帐?哪儿有这么下贱的命!

  另一个关兵对无掌的说法不以为然,小偷做了门客,大不了就是个小偷门客嘛!他说,我看芹素进了你们百chūn台,最大的长进就是学会了借钱!他以前从来都是偷的,什么都偷,我们邓将军的龙头宝剑他也敢偷,偷了献给衡明君,去做见面礼!

  牵扯到百chūn台主人的名誉,无掌的表情就显得严峻起来。这位兄弟,以后说话掂量一下再说,芹素敢献那宝剑,我们衡明君大人也不收那不gān不净的礼呀!无掌傲慢地用脚捅了捅那关兵,说,那宝剑不是还给你们邓将军了吗?再说了,我们大人什么宝剑没有?连国王都送了一把龙头梅花剑给他,是金柄的,刺到了血,剑上的梅花就开,别看你们执刀弄枪,剑上开梅花的宝剑,恐怕你们听都没听说过呢?

  关兵们遭到了奚落,满腔怒火不便发作,就对无掌说,我们不管剑上开梅花还是杏花,我们是守关的,只管开闸封关查验路人,上面有令,非常时期王公贵族的车马过关,也要一视同仁,严加查验。

  无掌说,验吧验吧,一口棺材,一个死人,看看你们能不能把死人验成活人!

  关兵们涌上去围住运棺车,男孩跳下了棺材,那女子却怎么也拉不下车。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们怎么拉扯,人和棺材似乎紧紧地黏在一起了,关兵们撩开她的丧袍才发现了奥秘,女子的一只脚被锁在棺材环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关兵们大叫起来,这女子什么人?怎么把她锁在棺材扣上?

  什么人?亏你们问得出来!车夫无掌说,芹素的媳妇才锁在芹素的棺材上!

  关兵们狐疑地打量着碧奴,看见一张苍白浮肿的脸,额头上布满青瘀和血痕,眼睛哭肿了,状如核桃,泪水仍然从一线眼缝里顽qiáng地流出来,看上去她的神智并不清楚。她张大嘴向关兵们说着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丝丝含糊的气声,细若游丝。

  无掌,这女子在说什么?关兵们听不清碧奴的声音,回头对车夫喊,这女子,看上去不对劲呀!

  难道人家死了丈夫,还要对你们抛媚眼吗?她是伤心过度,人有点糊涂啦。

  那她的额头怎么撞成这样?是撞棺材了吧?

  你们大惊小怪gān什么?没见过烈女哭棺呀?烈女哭棺,都要撞棺材的!车夫不耐烦地过来,整理了一下碧奴脚上的镣铐,把她往旁边推了推,给关兵们腾出了更宽松的地方,他说,你们别管她了,她的事情你们也管不了,赶紧查你们的棺材吧!

  关兵们丢下碧奴,准备检查棺材,由于谁都怕掀芹素的棺盖招了晦气,几个人互相推诿起来,无掌坐在牛车前面冷笑,说,掀个棺材盖子也不敢?幸亏你们就守个关,要是派你们去打外寇,我们早就亡国了!也不知道关兵们是否听见了他的嘀咕,他们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棺木来,敲打声明显越来越野蛮。别敲了,再敲惹恼了芹素,看他的鬼魂怎么报复你们,把你们家祖坟里的尸骨全偷光!无掌威胁着关兵们,回头对那个男孩喊叫起来,你还在那里傻跳gān什么?你已经不是鹿人啦!你个不肖子,就这么看着人家敲你爹的魂!快来把棺盖打开,让他们看看你爹的脸,他们要是不认识脸,就让他们看他的手腕,他的手,人人都认识!

  芳林驿

  离平羊郡越近,离山就远了,山像水波一样层层退去,最后变成一些朦胧的影子。一望无际的平原上huáng绿jiāo杂,是丰饶富足的颜色,过了一大片莜麦地,草披屋式样的村舍渐渐多了起来,许多jī狗在村里奔跑,人影却很寂寥。沟渠边一丛丛紫红色的辣蓼,远远看上去是盛开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宽大了好多,太阳则低下来,像火球一样烤着莜麦地里的庄稼,田野里一片金huáng。

  这么好的莜麦,怎么没人割?男孩在运棺车上大叫道。

  这里闹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没人割,夜里有人割的,鬼魂来割!车夫说。

  你骗人,鬼魂不吃东西的,把莜麦割去有什么用?

  我不骗你,等夜里到了芳林驿你就知道了。车夫说,这里的人种下莜麦,没来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又是勤劳惯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闲着,夜里都下地,来割莜麦!

  男孩说,那他们把莜麦割去堆哪儿呢,鬼魂没地方堆粮食呀!

  车夫说,你想让他们把粮食往你肚子里堆?做梦去,这世道鬼魂也是顾自己的,他们往自己肚子里堆!

  一望无际的平原让碧奴感到晕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脚依然铐在芹素的棺材上。他们告诉她,七里dòng在北方,在去大燕岭的路上。他们是在往北方去。车夫说,过了这平原,再看见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见北方的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看见大燕岭就看见你男人了,你搭了这么好的顺风车,千万别再寻死觅活的,该知足啦!

  碧奴看见男孩肮脏的脸在棺材上晃动。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为残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chūn台卑鄙的使命,让她与棺木在一起,让她活着。男孩摇身一变,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时刻监视着她,现在她连死的权利也失去了,百chūn台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死人。百chūn台啊,它是那么多人的天堂,独独成为了碧奴的地狱,他们劫掠了她的包裹,劫掠了她的身体,最后他们劫掠了她的悲伤,她的眼泪,甚至死的权利!

  碧奴看得见棺材上的那只大铁环,它像另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她,从来没有松动过。铁环就是那个陌生男子的手,一个死人的手,拉住她,重复一个哀伤而虚荣的命令,哭,哭啊,为我哭,哭得再响一点!一路上碧奴对每一个路人甚至路边的jī鸭猪羊哭诉,我从桃村来,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所有嘶哑的哀诉都被别人当作了哭灵的内容。一路上碧奴抚棺痛哭,她为自己哭,为岂梁哭,她哭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沿途流淌,点点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尘土里了。有多少路人从运棺车边走过呀,可他们一律把碧奴当做了别人的寡妇,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却对碧奴白袍下露出来的一截铁链视而不见,只是热烈地议论着那面白色豹徽旗,还有旗帜下飘着香味的柏木棺材,他们由衷地羡慕那棺材里的死人,说,看人家百chūn台的门客,死了也风光!睡那么好的棺材,棺材旁守着贤妻孝子,多好的福气!

  他们把她锁在死亡的dòng口了,站起来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来,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着一个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觉她不在牛车上,是一只葫芦在陌生的旅途上随波逐流。你还寻不寻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岭了?车夫和男孩重复的劝诱让她疲惫,他们不知道,碧奴放弃了生,也放弃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温热的阳光,那阳光让她觉得活着很好,到了夜晚牛车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变成一团黑暗,她又觉得去大燕岭的路比她的命更长,她放弃了死,也不许诺生。

  那男孩时不时地过来揪她的头发,说,喘喘气让我听!你没死不准装死,快动一动,说几句话让我听!碧奴把男孩的手推开了。男孩说,你就会推我的手!你不说话,不吃饼,连尿也不撒!怎么证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头看了看车上的gān草,一大片gān草都是湿的,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于是她说了一句话,她指着gān草说,孩子,姐姐还在流泪,会流泪就证明我活着呢。

  运棺车路过了瘟疫的发祥地芳县,奄奄一息的村庄里连阳光都是苍白的。他们在一棵树下看见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围着好几条狗。狗朝着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树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树上去了。女孩在树上向运棺车招手,嘴里叫道,带我走,大叔大婶行行好,带我走!男孩站起来去拉车夫,他想要个更好的女伴,车夫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想死?没看见这村子满天苍蝇?没看见村里到处是野狗?房子里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没瘟病?她上了车,我们就都没命了!

  男孩问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死神吗?看看那女孩有没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边?碧奴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说她看见了树枝间的风,风是那女孩的死神,风已经在那棵树下挖好了树叶的坟。她告诉男孩,那是个树叶变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树了,夜风chuī下那树上的第一片树叶,那树上的女孩子就会死去,变回一片树叶落到地上。

  运棺车在芳县美丽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个疯颠的老汉,他赤身luǒ体地从莜麦地里爬出来,半跪在水渠边,向车上的人举起一只白薯。男孩对车夫说,这村子里没有苍蝇,也没有那么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给我们白薯,让你搭他一程呢!车夫说,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车去,你没看见他的腿都烂了,他那玩意儿都烂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会全身发烂,你还要不要下车去吃?

  七里dòng

  芹素的家乡在七里dòng。

  有人告诉他们,七里dòng应该往东边走,在一片树林后面,看见了烟雾,就看见七里dòng了。运棺车往东边走着走着,走过了那片树林,树林后面没有村庄,甚至路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河横亘在前面,河上架着一根独木桥。

  河边捕蚌的老翁不认识芹素,他让车夫退回去,从西边绕到七里dòng去,车夫朝西边眺望着,说,怪了,西边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个鬼村子呀!

  老翁指着天空说,河汊里雾气大,你哪里看得见七里dòng的烟雾?那村子你更看不见,你不知道七里dòng的意思吗?七里dòng的人都住在dòng里!

  运棺车从河汊的迷雾里绕出来,穿越了一片坟地和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村庄。炊烟正从许多dòng里袅袅升起,一些孩子的脑袋在dòng口忽隐忽现,而在一个巨大的坑dòng里,香火升腾,传来了许多人齐声颂祷的声音。

  车夫开始命令车上的两个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来!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说,她是贤妻,贤妻都没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车夫无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脸上表情漠然,知道这女子尽管泪如深海,哭声却是由她自己作主的,套在她脚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脚,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放,他说了算,她的眼泪和悲伤,却是他无法作主的。车夫这么想着,及时地放弃了对贤妻的要求,重点去整顿孝子的仪态。男孩咧着嘴笑,脸上明显是游戏的表情,这使车夫又急又恼,他还是用鞭子说话,一双灵巧的脚迅速勾起牛鞭,盘好了,啪地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清晰的红印,疼痛让男孩真的大声嚎哭起来,他一哭七里dòng的无数dòng口升起了人的脑袋,牛车上的人看见了七里dòng人枯huáng或者苍白的脸,从烟雾里零乱地浮现出来,他们有着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微微下塌的鼻梁,无论男女老少,头发都用一块麻布高高地束起来,头上好像顶了一个鸟窝。他们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们并不像芹素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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