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可是从城楼上传来的消息仍然令人沮丧,国王浩浩dàngdàng的人马像一条巨龙搁浅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楼上的哨兵说,官道上升起了炊烟,国王的人马竟然在野地里自备膳食了!
詹刺史渐渐地浑身冒出虚汗,自备膳食是一个噩梦般的预兆,他开始忧虑国王对五谷城的看法,是否听信了什么谗言,对五谷城有了什么不良印象?对五谷城印象不良也就是对他印象不良。他是否被哪个小人诬告得罪了国王?那个小人会是谁?他用探究的眼神扫视着城门dòng里的同僚,他们也在看他,每个人的眼神不一样,有的昏庸,有的狡诈,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卖弄聪明,针对国王野炊的消息大发议论道,国王伟大呀,过五谷城不入,不食百姓一粟!詹刺史看来看去,看不出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告状告到万寿宫去,他要能把状告到万寿宫去,也不会在五谷城屈就下位嘛!詹刺史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区区一个五谷城刺史,国王肯定不知道他,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看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国王。城门外已经戒备森严,连落叶都一片片地被人捡gān净了,凡是闲人,高处不得停留,过家茶楼上的流民们和住在楼台上的达官贵人一律都被赶到了下面的街市,百姓们蚂蚁般地堆在城门里侧,堆成了人山,几座人山在城门外发出空dòng的喧闹声。米仓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难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晕倒,有人随地便溺,引起周围人的一片指责,由于争抢位置,米仓附近发生了不少意外,偶尔有被踩踏者的哭叫传到城门dòng里,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员一针见血地批评那些流民,这些穷鬼,哪儿是在欢迎国王?明明是在欢迎粮食!
米仓那里的危险讯号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觉,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热爱国王,更热爱粮食,百姓等待国王是有耐心的,可他们等待粮食的时候不免急躁冲动,他有点担心放米赈民的后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须要放的,取消领恩米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混乱呢,他不敢冒险,眼看守护米仓的士兵们已经无力招架,詹刺史只好打起城门dòng里大员队伍的主意,他挑了几个官位卑微但身体qiáng壮的官员,让他们暂时加入守护米仓的士兵队列,那几个官员很不情愿地出了城门dòng,去是去了,可去得屈rǔ,詹刺史派了个心腹跟住他们,偷听他们说什么,心腹回来说,他们不敢骂你,骂柴禾骂huáng金呢,他们嘴里一直嘟囔,笨蛋huáng金笨蛋柴!詹刺史说,你才是个笨蛋,他们是说半担huáng金半担柴,那就是在骂我呢!心腹糊涂,詹刺史不糊涂,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他们在揭他当年送柴夹金去京城买官的老底,詹刺史无暇跟他们计较,对身边的心腹苦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过去是半担柴禾半担金,现在早就是半担柴禾三担金了!
终于有马蹄声敲响了寂寞的官道,整个五谷城都侧耳倾听,三个龙骑兵策马飞驰而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九龙旗,而是一面粗糙的白幡,然后一个惊天之声在空中炸响,跪下,都跪下,国王薨了,国王薨了!
碧奴
万众下跪,无数人的膝盖訇然落地,尽管满地泥泞,人们的膝盖并不忌讳,跪得都很快,尽管跪下来不难,还是有许多膝盖和别的膝盖撞在一起,许多屁股和别的屁股发生了摩擦,所有膝盖和屁股的主人们都在无声地争夺地皮,只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五谷城女孩爱惜自己的新花袍,跪得不情愿,跪下来后还埋怨,挤死了挤死了!有个女孩还指着铁笼子嚷嚷道,大家都跪,那个女刺客怎么不跪?女孩的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说,小祖宗你眼红谁都好,怎么眼红起她来?你要不情愿跪,你要嫌跪得不舒服,要不要站到铁笼子里,和那女刺客站一起去?
万众下跪的时候只有碧奴还站着,站在铁笼子里。碧奴被遗忘了。她的腿脚被五花大绑捆在铁栅上,跪不下来。城墙下的士兵们把各自的武器平摆在身前,跪下来了,铁笼边的刽子手也把鬼头刀插在刀鞘里,跪下来了。人们忘记了铁笼里的碧奴,让她独自站在那里。国王薨了,那么多人跪下来,连jī鸭都应该跪下的,她却站着。碧奴就那么站在铁笼子里,等待别人发现这个错误,可是除了那个小女孩,人们都没发现这个错误,也许有人发现了,发现了不敢说,万民跪是不让抬头的,只能盯着地,也许那些人害怕追究,你是怎么跪的,你不抬头,怎么看得见人家是站是跪?
驾崩的国王灵辇停留在官道上,城门口的民众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铁笼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们都向一只铁笼子跪伏着。一只乌鸦从五谷塔那里飞过来,飞过跪伏的人群上空,乌鸦有眼无珠,以为那么多民众是向碧奴跪着,就飞到碧奴头上盘旋了一圈,口齿不清地向这个女囚表达着敬意。碧奴不懂鸟语,却能从鸟鸣中分辨鸟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乌鸦仰慕的叫声,乌鸦仰慕她有这么多的请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们在向你请罪呢!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乌鸦的,还是她自己的,碧奴吓了一跳。她想转过脸,看天也好,看城墙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盖,但是木枷妨碍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颈无法转动,碧奴就qiáng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许流泪流的不是时候,别人跪,她站着,别人流泪,也许她是不准许流泪的。她又睁开了眼,qiáng迫自己不看人们跪地的膝盖,也不看他们下垂的脑袋,看什么呢,就看人们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新染的丧袍,辛辛苦苦把一件丧袍染了靛蓝,也不知道谁把它捡去穿在身上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石头的丛林。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大人孩子都把节日的盛装穿出来了,那些衣袍,碧奴看得仔细,五谷城的孩子披红戴绿,发髻上缠着避邪的红线,女人穿得鲜艳,大朵的花镶嵌在襟边袖下,姑娘家胸口也绣花,身上打扮得像个花园,男人穿的多为流行的滚了青边的褐色夹袍,也有一些穿蓝袍的,在人堆里卖弄关子,吸引碧奴的目光,碧奴怎么眯眼打量,也看不清那几件蓝袍是不是新染的,是不是丧袍改的。碧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中邪了,死到临头,她怎么还在惦记那件袍子!她责怪自己不该再想袍子的事情了,柴村的女巫预言她会死在路上,那预言遗漏了多少细节呀,他们没有告诉她,你死时两手空空,冬袍永远送不到岂梁的手上,你家岂梁除非会用北方的huáng沙做线,会用大燕岭的石头织布,否则他将永远光着脊梁!碧奴站在铁笼子里,对岂梁的思念也让她害怕,五谷塔下的一个大燕岭寡妇劝她说,别天天念着他,苦命的女子,思念也是苦的,你天天念着他,他天天受苦!詹府里那几个抱坛哭泣的泪人也警告她,千万小心你的梦,千万别梦见你丈夫,苦命的女子,梦见谁最多,谁就要跟着你倒霉!碧奴不敢思念岂梁,她bī着自己去想国王富贵的遗体,他是睡在棺材里还是睡在huáng金楼船上?他的寿衣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国王的手腕上刻着国王的标记吗?很快她发现自己把国王想象成芹素的模样了,小眼睛,老鼠胡须,手腕上刻着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国王的手腕了。怎么可以把芹素和国王混起来?国王什么模样,手腕上有没有国王两个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碧奴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无关她自己的生死,是国王,普天之下的良民百姓,谁不想亲眼见到国王呢,她也想亲眼看见国王,看见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手腕,可是国王死了,她什么也见不到了!
两个刽子手跪在铁笼边,跪得怒气冲冲。起初他们低声埋怨国王死的不是时候,千年难逢的笼边好戏,排演了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铁笼的技艺不能展示,本来杀人有赏钱,放人也有赏钱,现在一样都拿不到。城门口一乱,两个刽子手的心也乱了,乱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看我们砍人头?米仓那里骚动的时候一个刽子手在地上恶狠狠地磨起刀来,另一个的膝盖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说,我们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该捕吏去管,我们跪我们的。起初他们还坚持守在铁笼边,后来城门dòng里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当官的怎么跑了?我们还跪在这儿呢,老实受欺负,我们没有抢到领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声音则带有qiáng烈的煽动性,不跪了不跪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还跪个屁,大家都站起来,领恩米抢光了,米铺里有的是,我们去抢米铺呀!两个刽子手这时再也跪不住了,站起来向奔跑的官员厉声质问,今天这刀到底还用不用了?快给个说法,再没说法我们也抢米去了!他们的牢骚得不到回应,一气之下就提刀走了。两个红色的人影离开了铁笼子,一个随人群朝米铺涌进去,另一个却被几个神色激愤的老人和妇女追打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们的头!那被袭击的刽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边夺路而跑一边叫喊着,你们别以为翻天了,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国王砍你们的头!
碧奴看见刽子手消失在人cháo里。刽子手走了,她还站在铁笼里。bào乱的人群淹没了官吏和士卒们的身影,没人管这个铁笼子了,他们把铁笼扔给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谁会记起这个笼子。她想喊,黑巾还堵着她的嘴,她想钻出笼子,但木枷还是紧紧地锁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人群从米铺出来,又涌进了旁边的布庄和铁铺,有人抱着农具出来,脸上鲜血直流,是争抢铁褡锄头留下的伤口,有人扛出来的绸布很快被人撕成条条缕缕的,等他突出重围的时侯,肩上只扛着一个光秃秃的布轴了。碧奴看见一些身有残疾免于徭役的青壮年男子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迸发出令人羡慕的体力,扛布出来的三个流民中有一个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腿,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绰号叫罗锅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风风火火地往坡上的过家茶楼跑,过家茶楼已有准备,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临下地守在坡上,上来一个打一个,罗锅被他们从坡上打下来,灵活地翻了个身,又起来了,谁稀罕抢你们的破茶楼?他一边奚落茶楼的人,一边高举着手号召人们,城门口没什么可抢的了,去城里抢吧!
北方
多么奇怪的天气,雨过天晴,天晴了一半,风沙就来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两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团锦簇赶马驱车,朝明净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为流民,他们呼儿唤女,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迁徙的乌鸦,顶着风沙向北方徒步走去。